稍作整息之後,隨著白牛大纛向前壓陣,西夏人洶湧澎湃,卷土重來。這一次,撞令郎們沒有再次用生命去跟刀刃槍尖相撞,而是在身後蕃騎的驅趕下列陣張弓,傾瀉箭矢……他們得到的命令很簡單,射光身上箭矢便可以後退。一方箭矢密集如雨,一方弩機勢如雷霆,雙方相隔一段距離,進行了一場全方位的非接觸作戰,這讓宋軍上下且喜且憂。喜的是,西夏人放棄正麵肉搏後,會讓列陣的宋軍士卒多少從心理角度稍微放鬆下來,因為當麵肉搏是非常摧殘人意誌力的,非隻如此,相較於之前肉搏戰時實際上使外圍戰線暫時停止了移動不同,如果隻是遠程打擊的話,此時的宋軍完全可以外層架盾,重甲披身,繼續維持移動。而憂的是,箭矢不長眼,如果西夏人堅持大麵積箭矢對射,架盾也好、輪換也罷、重甲也成,都必然會有相當的殺傷互換。畢竟,對方的數量還是太多了。宋軍的高級軍官們必須要考慮相當規模戰損的出現。“不會就這般耗下去的。”以防萬一,給鐵象加了絲綢馬罩的曲端一邊緩步打馬,一邊認真推斷。“這樣耗下去,他們今日這般動靜便沒了意義,這般行動,一定隻是給什麼動作打掩護。”“戰場之上,哪裡有什麼掩護?”在嶽飛命令下也穿了一身皮甲的胡閎休聞言搖頭不止。“必然會有後手……”嶽飛倒也罷了,對上胡閎休曲端哪裡能忍。“胡侍郎做斥候是一等一的,此番也是潑天的功勞,但軍陣上還是差了點。”胡閎休看了一眼曲端,欲言又止。倒是嶽飛,終於開口替胡閎休解釋了一句:“胡侍郎不是曲都統想的這個意思……黨項人必然有後手這誰都能看出來,胡侍郎的意思是,西夏人已經到了拚命的時候了,偏偏又是三四日內匆匆聚攏來的人馬,所以各處其實都存了指望,隻是指望多少而已。”曲端怔了一怔,本能欲辯,但想起之前那個黨項老女人,終究沒有駁斥。而且不僅是剛才那一幕,便是曲大內心深處此時也是明白的,嶽飛和胡閎休更加冷靜,說的也更有道理。說到底,宋軍是抓住西夏人防衛縫隙,突然以一種絕殺的姿態殺到此地。當此之時,西夏人一則毫無防備,二則卻又驚恐異常……那麼這個時候,他們的任何軍事行動都是倉促的、慌亂的,所以看起來再來勢洶洶的進攻也有可能被嚴陣以待的宋軍禦營兵馬給輕易擊潰;可與此同時,這些黨項人的任何軍事行動也都是瘋狂的、破釜沉舟的,所以看起來再荒誕和無用的進攻也不能小覷。打仗嘛,甲厚刀利自然是很重要的,但人的意誌在這個年代依然不可忽視,尤其是有巨大數量加成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麵對著驚嚇與絕望時,西夏人會做出什麼舉動來。實際上,隨著對射的進行,西夏人那邊很快就出現了非常規的血腥態勢:可能是之前那輪肉搏傷亡太多,這些撞令郎現在還有些驚魂未定,也可能是無甲的他們麵對著宋軍弓弩手時的傷亡比例讓他們感到絕望,所以很快就有試圖鑽空子的逃兵出現……這是當然的……很多逃兵通過扔下箭袋這種方式試圖退走以蒙混過關,而換來的則是身後蕃騎們的血腥鎮壓。一個又一個撞令郎,隻要是膽敢在這個時間就後撤的,全部都被蕃騎借著戰馬的高度優勢與長矛的長度優勢直接處決在田埂上……具體過程,往往是七八名蕃騎一擁而上,將後撤的撞令郎一起捅出來七八個血窟窿。而被處決的撞令郎往往隻是哀嚎數聲,便立即斃倒在在地。當後方督戰者的殺傷比前方宋軍的殺傷效率更高,再加上事發突然,這些基層部落民依然還有一種製度下對黨項貴人與大白高國的服從性,何況還有國主大纛的存在……所以戰線迅速被穩定了下來。但這種處置方式,注定了不可能持續太久。“俺真是把一筒箭射光了!”終於又有人退下,然後遙遙對著督戰的蕃騎相呼,用的乃是關西漢話。“俺從來在部族裡都是射箭最快最穩的!”幾名蕃騎當即持矛迎麵而上,而那個聲音複又急促相對,半是哀求,半是某種倔強與傲氣:“俺沒哄你們,俺隻是老了才沒去橫山的,俺家裡也有匹馬,本可跟你們一般,但臨時給俺孫子了!”這陣雜亂在剛剛有了點秩序的戰場上顯得格外刺耳,直接引來後方不遠處白牛纛下的梁王嵬名安惠抬頭去看,但等他抬起頭來,卻並未尋找到自我辯解的老兵,隻看到一群正四散開口歸隊的蕃騎,各自手上的長矛早已經被鮮血染紅。而與此同時,地上依然有被踩到的青苗倔強的站起身來,和田埂一起,遮蔽了許多東西。沒有找到想找的東西,嵬名安惠便繼續順勢往前看去,然後更是有些失語……這是因為他目下所及,對麵宋軍行軍陣列最外圍處,很多執盾者的盾牌早已經密密麻麻釘滿了箭矢,卻還是移動不停。甚至再往裡麵去看,與槍盾混合方陣錯開的弓弩方陣那邊,許多外圍的宋軍弓弩手半身也釘滿了箭矢,宛如刺蝟一般,卻依然行動自若,走上數步,然後停下來從身後宋軍手中交換弩機,用已經架好的弩機朝著西夏部隊從容發射。很顯然,宋軍弓弩手也是一身劄甲,外加鐵麵罩、鐵圍脖,隻有腋下等寥寥幾個部位才會致命。當然,對方不是沒有傷亡,但是跟自家黨項大軍的傷亡相比,實在是不成比例……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宋軍那看似隨意的弩矢,往往是一箭過來,非止是近處的撞令郎,便是外圍的蕃騎也要連人帶馬整個被掀翻在地。這是正常的,作為二十多歲便開始領兵的西夏王族,嵬名安惠當然清楚甲胄的重要性,步跋子、鐵鷂子,還有貴人身側的少數背嵬軍,本身就是因為西夏甲胄精美而耀眼,才使得這些核心精銳被宋軍牢牢記住。但是現在根本沒辦法,西夏國力有限,嵬名察哥帶走了大部分興慶府的軍事儲備,靈州那裡的儲備也被帶到了河西,就眼下這個局麵,西夏已經算是儘力而為了。看了片刻,想了片刻,壓到陣前的安惠也沉默了片刻,而片刻之後,不知為何,原本還想再等一等的他不再猶豫,直接對著一名金甲武士下令:“撞令郎們今日已經儘力了,但興慶府就在前方,絕不能放鬆……你回去跟國主說,等撞令郎們射完這一輪以後,分出一半輕騎衝上去繼續射,輕騎射完了,再讓撞令郎們撿起地上箭矢,重新上去射,然後剩下一半輕騎接著射,務必拉開距離,輪番壓製……有甲的全跟我來!”西夏諸將徹底轟然,那名金甲武士也即刻受命打馬離隊,朝李乾順所在位置而去。當然了,隨著嵬名安惠這次再動,宋軍上下也即刻察覺到了對方的意圖。“是隊尾!”最先注意到這一幕的劉錡打馬而來,向嶽飛緊急彙報。“節度,西夏國主的白牛纛朝著後麵去了,末將以為西夏人是要集中戰力強攻我們的隊尾!”“看到了。”嶽飛終於也嚴肅起來,卻依舊不留情麵。“劉副都統即刻歸隊,不要輕易動搖自己所領軍陣!”“喏!”劉錡猶豫了一下,還是應聲而去。“立即著人去告訴隊尾的張景,讓他務必穩住,儘量不要停下,一定要跟上全軍大隊。”劉錡既走,嶽飛先扭頭相對身後傳令兵,複又看向曲端。“曲都統……本鎮就不去隊尾了,中軍甲騎與你,你來指揮,若能取下白牛纛,西夏蕃兵必然潰散,今日此戰便算成了,而若能取下西夏國主首級,更是不遜興慶府一般的功勞……就交予你了。”曲端一時措手不及,但旋即振奮起來,即刻應聲。不過,等曲大迫不及待下令中軍甲騎立定,然後調轉馬頭,再要馳到甲騎隊尾時,眼見著嶽飛與胡閎休等人率大纛轉入臨河的民夫隊列中,繼續行進,卻又忍不住扭頭呼喝起來:“節度……你還是要繼續帶大纛進發嗎?”“隻要本鎮大纛進發不停,西夏人士氣便會沮泄不停。”嶽飛頭也不回,直接在馬上抬手示意。“比之外圍將士與曲都統,到底輕鬆了許多,今日偷個懶,且觀曲都統成功!”曲端嗤笑一聲,再度調轉馬頭,但卻又二度轉回,複又在嘈雜的戰場上大聲相對:“嶽節度……我還想要陣中其他甲騎的指揮權!”嶽飛再度於馬上抬手,依舊頭也不回:“許!”隨著此言,嶽飛身側幾十名兼有傳令兵職責的精銳親衛也紛紛躍馬出列,往曲端那邊而去,而嶽飛身側一時間隻有區區胡閎休一人,外加身後一麵大纛而已。當然,大纛依然向前。“嗚~~”西夏人行動迅速,曲端剛剛獲得騎兵指揮權,尚未讓調轉馬頭的的騎兵做出行動,一聲號角便忽然禦營大軍從側後方響起,聲音雄渾,極具穿透力,而下一刻,被號角聲吸引住的兩軍士卒便親眼看到,那個紮眼的白牛纛氣勢洶洶,果然是親自往隊尾處衝了過去,一直到距離宋軍陣列百餘步的距離方才止住,儼然是國主親自執弓到了前線作戰。這下子,周圍西夏蕃騎、撞令郎,一時間也如發瘋一樣,忽然爆發出震懾人心的喊殺聲,而且這股瘋勁立即席卷了整個戰場,蕃騎、撞令郎,各自蜂擁上前,不計生死與宋軍對射,時不時的還有毫無甲胄的蕃騎冒著雙方箭雨縱馬嚎叫著衝入當麵宋軍陣中,以一種自殺式的方式來尋求某種置換。當然,這種意圖太過明顯的攻擊換來的是被宋軍集中狙擊,根本不能成行。但是,西夏人依然尋到了一種新的自殺式打擊戰術——很多西夏蕃騎,在將箭袋扔給撞令郎後,選擇了疾馳擲矛!隻能說,西夏人此舉,一來猝不及防,屬於忽然爆發;二來,卻是步騎蜂擁而至,遠距離箭矢壓製不斷,近距離自殺式擲矛,氣勢比之之前的撞令郎突襲更顯得強大之餘,也猶然有一定的合理性……故此,宋軍陣列終於出現了動搖的情況,很多軍陣短時間傷亡出現的頻率超過了之前傷亡的總和。而更要命的是,各部之間層次不齊的素質也顯現無疑,有的軍陣明顯發生了動搖,出現了軍陣輪換失控的情況,然後逼得行軍都督親自出麵,調整陣型,嚴肅軍紀。一時間,宋軍臨陣處決的動搖者,居然又反過來超過了這種情形下的直接傷亡者……對麵之前並無兩樣。這場戰鬥,雙方的傷亡模式一開始就很奇怪。“陛下。”幾乎震撼了賀蘭山與黃河的喊殺聲中,相距前線三四百步遠的一處田埂上,唯一一名留下的金甲武士忍不住提醒了自家國主一句。“梁王動身前讓臣給國主留言,要讓撞令郎和輕騎輪換,而且輕騎也要分成兩撥,前後陣督前陣,用車輪戰法,持續施壓……”年近五旬的李乾順麵色潮紅,聞言微微一怔,卻又緩緩搖頭:“無妨……梁王當時這般說的時候,估計也沒想到,朕的白牛纛一動,居然有這般威力,而隻有周邊這般勢大,才能讓梁王在隊尾更易得手……不要輪換了。”金甲武士猶疑片刻,但到底是俯首稱是。外麵的西夏人如排山倒海,幾乎壓過了黃河的波浪聲……而宋軍禦營大軍尾部,禦營中軍老派統製張景及其部屬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這裡的確是整個隊列的最薄弱處……和想象中背河列陣的長條陣,其弱點一定是長條的正中心不一樣,嵬名安惠敏銳的意識到,眼前的宋軍隊列是不可能按住兩頭打中間,那樣叫自尋死路。恰恰相反,由於對方軍陣一直是移動的,而且西夏軍隊的目的也並不是追求在河畔殲滅對方,或者打敗對方,而是要阻止對方繼續移動而已,那麼這個時候,這個一直移動的隊列最薄弱處,就自然變成了長條隊列的尾部了。因為在這個地方,宋軍一個應急作戰組陣需要同時維持兩麵的防護,而且,儘管不知道與這個隊列最前方的組陣是以禦營前軍最精銳的張憲部為主要組成部分,但嵬名安惠依然能看出來,隊尾的張景部相對隊首,還是要稍遜一籌的。除此之外,身為一名老將,嵬名安惠早早注意到了另一個重要的戰場因素,那就是初夏時節,熏風自南向北,這原本使得宋軍的進軍順風順水,但反過來說,若是從後方對宋軍隊列的尾部進行‘追擊’的話,那宋軍就要變成逆風倒撤了。實際上,張景部上來便遭遇到了這種極端困境。他的作戰組陣中,側翼不停的遭遇著西夏輕騎與撞令郎的射擊壓製,背後卻又遭遇到了真正的西夏核心戰力的衝擊……箭矢、投矛,幾乎壓得他麾下部眾喘不過氣來,偏偏又因為同時要承受兩麵打擊,連部隊輪換都做不到。可與此同時,他接到命令卻是,不準擅自出動騎兵反撲,也不準停下部隊進發的步伐。無奈之下,張景隻能讓本部舉盾倒退而行。可這還不算,很快,更糟糕的情況出現了,尾部的西夏人開始有意識的尋找浮土,用布包起,每有風起,便順風揚土,然後一些著甲的西夏騎兵便尾隨揚塵,發動近戰突襲。一時間,張景部的損失大大超過了其餘各處。但損失真的不怕,真正讓士氣嚴重受損的是,眼下這個情形中,他們根本無法對正後方的軍隊造成任何有效反擊,隻能被動挨打,被動死傷,甚至連自家死傷的士卒都不能及時發現扶起,隻能被迫遺棄……而留在地上的宋軍禦營將士屍首,又被追擊不停的西夏人用長矛挑起,以作挑釁,少數傷員,更是淪為沒有揚塵時西夏人刺激宋軍的工具。戰事忽然進入白熱化後不到一刻鐘,從淮上便作為趙官家禦前主力統製官的張景便怒發衝冠起來,而且立即放任了擅自出戰試圖反擊的少數部屬。坦誠而言,身為足夠參與核心軍議的西軍宿將,張景非常清楚自己之前接到的兩個命令是絕對正確和理性的……他知道此戰的根本意義在哪裡,就是要堅持行軍嘛,隻要確保明天能對空虛的興慶府發起攻擊,便是勝利;他也知道就自己手中這一隊蕃騎與一隊甲騎衝出去,注定會淪為西夏輕騎虐殺的獵物。然而問題在於,即便是心裡明白,又如何能控製住情緒呢?堯山之戰,他部眾死的比眼下這次多的多,但問題在於,女真人西路軍主力跟西夏人匆匆湊起來的一堆救場的部落兵是一回事嗎?力戰而亡跟隻能被動挨打是一回事嗎?這次隨他入關的部下精銳甲士,每個人一年要用一百貫來養的!卻被一群身上披著藍棉襖的蕃人給活活射死卻不能還手?而且就這麼走下去的話,走到天黑紮營,全軍怕是都死不了一千,唯獨自己所領這幾隊人,估計要死五百!誰能忍?“老張是這般說的?”曲端端坐在鐵象之上,聞言蹙眉不停。“後麵死傷這般厲害?”“好讓都統知道,俺家統製說了,死傷不厲害,但他就是不能忍。”張景部的傳令兵拽著坐騎打了個圈,然後焦急以對。“俺家統製還說了,一刻鐘內若節度不去支援,他……”“節度不在。”曲端居高臨下打斷對方提醒道。“節度將中軍指揮權,還有全軍騎兵調度權都交給了我。”“那便是都統好了!”帶著關西口音的傳令兵催促不停。“曲都統,俺家統製說了,若是一刻鐘內都統不去救援,他隻有一事托付與你……”“何事?”“請都統為他報仇!”言罷,傳令兵理都不理曲端,直接打馬而回。曲端怔了一怔,方才徹底領悟張景這句話中的信息量,卻是忍不住嗤笑一聲,然後回頭相顧左右:“老張急了。”然而,周圍甲騎,包括嶽飛的親衛,聞言全都無聲,隻是一言不發去看曲大,而曲大也是再度醒悟,繼而訕笑。陽光從賀蘭山下映照下來,複又蕩漾在黃河上,端是盛景,但戰事在持續,外麵依然是弓弩齊發,西夏人依然是狠心不退,每時每刻都有鮮血在數百步外的廝殺線上浸潤土地與青苗。與此同時,嶽飛與胡閎休也依舊領著那麵大纛繼續緩步向前,然後忽然間,他們身後自家的號角聲便響了起來。“節度早料到如此,所以故意移交了騎軍的指揮權?”胡閎休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忍不住亮出了心中的疑惑。“是。”嶽飛沒有辯解,或者說懶得辯解。“但也不是那般齊備的……西夏人去張景那裡,我是早就有所預料,兩千中軍甲騎原本也是預備好要在陣內伏擊的,但臨到跟前才醒悟過來,戰場之上,再好的想法都隻是想法,人心還是要順應的,否則得不償失……再加上主帥沒有親自上陣的道理,這便乾脆讓曲都統去做了,他也正好想求些功勞。”胡閎休當即頷首:“曲都統一開始應該與節度想法一致,下官剛剛見他讓兩千甲騎轉向,卻又下馬不動,儼然是也存了在陣中埋伏,等後軍自然退到跟前,再行突襲之策。”嶽飛頷首認可。“但終究還是搶先動了。”胡閎休一時感慨。“其實節度與曲都統的計策才是最好的,若張統製能忍一二就好了……”“張景憑什麼要為大局而棄自家子弟兵?”出乎意料,嶽飛這一次選擇了搖頭以對。“又不是京東那一回,狹路相逢勇者勝,雙方都沒得選,所以請田師中將軍做了一回犧牲,這一次本是大局在我,哪裡有為了萬全而獨獨讓一部為全局這般受損的?故此,剛剛西夏人一往後去,我便醒悟過來,張景這般資曆的禦營中軍統製,骨子裡是有傲氣的,我若強為之,人家說不得會為了一口氣而拚命……到時候徒勞壞了全軍士氣與人心。”“話雖如此,節度如何預料曲都統會去援護呢?”胡閎休思索片刻,繼續追問。“因為官家常常教訓他行軍打仗不擅長團結友軍、部屬,他嘴上依舊對此類事不屑一顧,但心裡還是上了心的……與些許個人軍功相比,他其實更怕被官家厭棄。”“為一方帥臣也難。”胡閎休聞言稍微一怔,卻是避開了關於官家的話題,他不擅長這個。“親疏計較,功過得失,上下左右,都有有所計較,還要保證大局不失。”“這算什麼難處?”嶽飛聞言反而嗤笑起來。“又不是靖康前後,彼時多少人拚卻一命,隻為求一點生機,倒是不用計較這些,但誰想回彼時嗎?而我軍此時所謂艱難,卻隻是在大勝之下,要不要求全責備的艱難罷了。”胡閎休一時也笑,但笑完之後,複又感慨:“西夏人此時倒正好不用計較。”“所以說啊。”嶽飛扭頭看了眼西麵賀蘭山方向,彼處西夏人依然瘋狂。“西夏人以為他們這般做,似乎還有生路,但咱們卻比他們更清楚,他們一早便沒了機會……因為咱們經曆的絕境比他們多多了,一開始便知道他們用錯了力氣……無甲無械,倉促聚集,便是再瘋再狠,又如何能贏?不過自己騙自己罷了。”“天下事,多有類似,不僅是前後,便是相距不遠,南北東西之間也多如此,斷然改不掉的……當年咱們多少次不也是在騙自己嗎,結果如何?”胡閎休也扭頭相顧,一時感慨。“唯獨咱們國家大些,還能一步步挺過來,西夏人呢?”嶽飛頷首不及。話說,就在嶽胡二人越說越投機之際,兩三裡外,初夏熏風吹來的方向,隨著曲端猶疑之後選擇了果斷來援,兩千中軍甲騎終於發動了突襲,大大緩解了王景部的困境。而與此同時,宋軍各個應急組陣處也按照之前曲大的傳令,以此次突襲為訊號,放開手腳,一時間,早就憋屈到極致的各處甲騎、輕騎一起出擊,乃是從步兵陣列預料的空隙中蜂擁而出,朝著西夏人全麵反撲。而對著宋軍騎兵的突出,已經殺紅眼的西夏人居然選擇了正麵迎上。戰事,忽然間就進入到了決戰階段。坦誠的說,人命是脆弱的,所以戰場之上什麼事情都會發生,有統領級彆的禦營軍官上來便中了流矢,有的弓箭手披著一身皮甲,身上被射成了刺蝟依舊活蹦亂跳,同樣的道理,有傳承了數代的黨項貴人一下子便讓自己的家族斷子絕孫,也有瘋狂的黨項小子衝到宋軍跟前投矛之後成功的全身而退。但是,這些奇跡一般的小概率事件,在交戰雙方那龐大的數量基礎之上,總會被輕易抹平,取而代之的是諸如甲胄、軍械、訓練程度、士氣等切實影響雙方交換比例的那些東西。而得益於這些因素,宋軍占儘上風,但本該後退的西夏人依舊沒有退卻的意思,他們在強撐。河畔,胡閎休與嶽飛依舊緩緩行進,此時望著這一幕,雖然有些失神,卻並無太多不解……嶽飛經曆了整個宋金戰爭,從河北到中原,見到了太多戰爭中人性扭曲的表達,胡閎休剛剛從西夏國中歸來,也曉得西夏人一些情況,他們非常清楚西夏人為什麼會這麼瘋狂。說白了,白牛纛也好,保家衛國也罷,當然是理由,但對於這些底層的,連軍隊都進不去的西夏部族成員而言,這些說不得也就是一個理由。西夏這個國家,窮兵黷武,佞佛崇巫,底層百姓的生存就是那樣,這些年好一些,但依然沒有改變這個國家的本質。當然了,畢竟是活生生的人,很快就會被鮮血給驚醒,然後徹底潰散的。不過,就在整個當麵的西夏軍隊陷入癲狂之時,有一處西夏軍隊卻明智的選擇了後撤……白牛纛下,西夏梁王嵬名安惠沒有絲毫猶豫,在看到宋軍大股甲騎氣勢洶洶衝了出來以後,他直接按照此番作戰該有的戰術,選擇了後退。其實,嵬名安惠麾下此時聚集著西夏人唯一一支臨時拚湊的甲騎,全都是興慶府的貴族子弟,照理說他沒必要後退,甚至完全可以借著順風之勢與保家衛國的勇氣與曲端拚一拚。然而,這不是為了大局嗎?什麼是大局?大局便是,西夏主力部隊依然是無甲的輕騎,麵對著宋軍的甲騎,就該主動後撤,將宋軍騎兵引誘出軍陣防護範圍,然後用輕騎的優勢磨死對方。所以,嵬名安惠的舉動沒有任何問題。然而,當這位西夏指揮官脫離前線,轉到安全的偏後方時,卻驚愕的發現,西夏主力部隊不知何時犯了一個巨大而致命的錯誤,那就是部落輕騎居然與撞令郎們擠在一起,然後與宋軍甲騎、輕騎進行直接肉搏。而這意味著當宋軍騎兵占據優勢以後,西夏軍此時擁擠的隊列,將使得全軍根本沒有戰術空間妥當撤離……當輕騎失去回旋餘地的時候,也就喪失了自己最大的戰術作用,屆時很可能會失去彈性空間,直接全線潰退。昨天晚上,李乾順和自己口口聲聲,說為什麼要打這一仗來著?自己決心親自上前線以後,給李乾順留了什麼口信來著?自己剛剛為什麼要選擇撤退來著?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因為輕騎的機動性,隻有在野外才能發揮作用?這是西夏軍隊麵對著這麼一支軍紀分明的軍隊,此時唯一的一個長處!可眼下這個情況,到底該如何調度輕騎獵殺宋軍甲騎?“宋軍甲騎沒有中計。”嵬名安惠身側,一名金甲武士有些焦急起來,直接指向了曲端的旗幟。“應該是曲大,曲大這廝親自領這股軍勢,怕是要回去了。”順著對方所指,嵬名安惠看了一眼曲端大旗的去向,忽然麵色煞白。而不及他出言,旁邊便有部落首領黑著臉給出了判斷:“不是要回去,他是要回身從外圍去衝咱們的輕騎。”此言一出,幾名知兵的金甲武士與幾名部落首領齊齊失色,此時,他們已經跟嵬名安惠一樣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正如對麵的曲端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一般……這個時候的西夏輕騎和撞令郎,未免太過擁擠了。而一旦曲端率這兩千甲騎沿著外線,切著宋軍軍陣一路向北推過去,根本不用等到誰誰誰撐不下去,此戰怕是要直接全線潰敗,外加血流成河。猶豫了一下,頭發花白的嵬名安惠忽然扭頭下了一道命令:“隨本王衝回去!”周圍武士無論金甲還是鐵甲,紛紛震動,雖然不知道為何,但輕騎自棄長處已經是事實了,此時大局已然落儘下風,這個時候回去,若失利又該如何?但很快,梁王便給出了充足的理由:“前方隻看到大纛撤出來,不見衝回去,怕是士氣要因此受損的,何況國主自在前方,咱們不能放任曲大往那邊去!與之相反,若能一衝得手,擊潰張景,或者拿下曲大,此戰便可全身而退了,宋軍也不敢再繼續行軍。”理由很充足,但還是那句話,若失利又如何?但牽扯國主安危,所以白牛纛旁,金甲武士們率先響應,其餘許多部族首領、貴族子弟頭領,見到梁王與金甲武士下了定論,也都無言。片刻之後,號角聲再起,白牛纛也即刻折返。而這一次,這麵顯眼的大纛毫不猶豫的一頭插入到了宋軍陣內,當此之時,銀川平原上,西夏最後一股像樣的戰力徹底無忌,直接與裝備精良的宋軍展開了肉搏。敵軍來勢洶洶,張景再也不顧忌什麼軍令,直接下令本部停止了向北進軍,轉而就地立陣,與白牛纛當麵相對。而看到此處陡變,曲端第二次改變了戰術選擇,他直接勒馬,拽著帶有絲綢罩衣的鐵象調轉頭來,親自往那麵白牛纛發起了衝鋒,卻是從側翼頂上,儼然是要試圖將那麵白牛纛給徹底包住。雙方三處,混戰一片。此處戰場,一時間與周圍各處並無兩樣,皆是血肉橫飛,性命如紙。但毫無疑問,曲端那兩千中軍甲騎非但格外強悍,而且一直在養精蓄銳,所以一上來,曲端便稍占上風。戰事至此,雙方都在拚消耗,都在等待。但毫無疑問,宋軍到底是更強大的一方,尤其是那些無甲而又擠作一團的輕騎與撞令郎,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崩潰,繼而引發連鎖反應。不過,隨著激烈的戰鬥又持續一刻鐘多一些,終於發生了主動撤離的現象,但最先撤離的卻不是任何一處西夏部落輕騎,而是曲端當麵的興慶府甲騎,這些臨時被征召過來的興慶府貴族子弟,在發現自己根本頂不住宋軍甲騎以後,率先喪失了紀律性。一開始是零散的貴族子弟,然後是成隊的,最後是整個軍陣的動搖與崩潰,這些人,終於狠下心來,掉頭逃竄,放任梁王嵬名安惠與國主的白牛纛,還有那些賀蘭山下部族子弟出身的步跋子們,被曲端率領的宋軍甲騎繞側包圍。這樣的好處是很明顯的,他們可以逃回興慶府,協助國主繼續守衛家園。這樣的代價也是很明顯的,白牛纛與步跋子被包圍,全都是他們的責任,可以想象,一旦白牛纛被淹沒,那戰場上無數部落輕騎與撞令郎就會像被抽空了力氣一般,直接陷入崩潰,卻又因為格外緊密的陣型一時難以調轉,陷入宋軍的屠殺之中。下午的陽光不燥不柔,黃河水流不急不緩。外圍步跋子陷入到了屠殺之中,很多人開始嘗試跳河,覆滅幾乎就在眼前,而嵬名安惠在金甲武士們的護衛下,依舊端坐在白牛纛下,卻是一言不發……中間有熟悉的部落首領脫了甲胄跳河,還勸他一起,但他卻置若罔聞。金甲武士們也意識到了梁王的意思,這個被李乾順提防了半輩子的尚父,決心要堅持到最後一刻,來為國主,乃至於那些剛剛背叛了他們的興慶府貴族子弟拖延時間。此戰不能,尚可守城,守城不能,尚可逃亡……大白高國立國百年,甭管有用沒用,總該有人儘力而為才對。不得不說,嵬名安惠的舉動是成功的,曲端所領中軍甲騎與王景部下各隊士卒都注意到了這一邊,然後全都放棄了追擊,他們一心一意要將白牛纛下這些金甲武士拚死護衛著的金冠黨項貴人拿下。然後他們成功了。那麵染了血依舊顯得漂亮異常的白牛纛被王景部屬拚死搶到,那頂外梁稍微磕彎的金冠被曲端部屬搶到,周邊西夏部落輕騎也開始隨著這麵大纛的落下而漸漸潰散,但那顆須發花白的首級卻被曲端憤怒的扔下了黃河。這位後世為西夏考古事業付出了不可磨滅貢獻的西夏梁王,就這般身首異處,葬身黃河,而他在賀蘭山下修築好的陵墓,此時空空蕩蕩,不可能再有隻言片語,通過那裡使自己的名字流傳後世。沒辦法,便是眼下,嵬名安惠這個名字也已經被人遺忘很久了,在確定此人身份後,所有人都大失所望……須知,興慶府在前,此戰也已經成定局,那與明日即將到手的大功相比,一個什麼鬼的梁王真的是毫無價值。白牛纛陷落帶來的崩潰在繼續,繼而席卷了整個河畔戰場,而重新接手了指揮權的嶽飛沒有絲毫猶豫,直接下令全軍鳴鑼收隊。騎兵們接到訊號,也從血腥而無謂的追殺中清醒了過來,包括曲端與王景在內,所有出擊的部隊各自回到隊列中,然後全軍整隊,繼續行軍。不管如何,西夏人野外阻攔遲滯的嘗試都徹底失敗了,宋軍擊退了西夏人,這一日他們一直行軍到日落,來到距離興慶府二十來裡正南方河畔方才停止。此時,雖然已經天色不晚,但他們依然可以看到位於興慶府城池與黃河之間的西夏王宮的黑影,那片建築太顯眼了。沒有人請戰,嶽飛也直接下令全軍繼續妥當宿營,然後是治療傷者,埋葬死者,整理軍械,上報軍械缺額,借著是吃飽喝足,隨軍進士說了些典故,最後全軍好生休息了一整晚……而這一晚,西夏人再沒有來襲擾。第二日,也就是四月初十這一日清早,宋軍早早起來,飽餐一頓,然後便開始全軍調整陣型,這一次,不再是什麼複雜的應急陣型,而是恢複了全軍統屬建製,並做了一個簡單的步兵居中、騎兵居兩翼的標準進軍陣列。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河中木排被當眾解開,放任流散,輜重被全部打開分發下去,所有人都得到了軍械的補充,而六千民夫也持弓佩刀,看護著盛放著口糧、軍械的獨輪車,列於大陣之後。晨光從身後黃河上方照射過來,遠處的興慶府城並非毫無動靜,斥候回報的清楚,但不用斥候回報,宋軍也看的清楚,城東的王宮與城北的佛寺被西夏人主動焚燒了一部分,以確保城防的安全。雖然知道,守城曆來都得清理城外民居,但像西夏人這般主動清理掉自家王宮的,卻還是少見。似乎西夏人的守城決心依然不可動搖,似乎此戰依然還有說法。不過,經曆了昨日一戰,已經無人再懷疑今日的成敗了……他們很確定,西夏人真的是被自家一刀捅到了心窩上,虛弱到不堪一擊。“節度。”大概是昨日不免顯得有些晦氣,曲端又有些按捺不住了,直接催促起了嶽飛。“進軍吧!”周圍軍將,包括兵部侍郎胡閎休都齊齊看向了嶽飛,說實話,他們也按捺不住了。倚著大河立馬了好一陣子的嶽飛眯起眼睛,視線順著前方西夏皇宮升起的青煙向上看去,卻正見狀若奔馬的賀蘭山對著自己,而他終於不再猶豫,乃是將手中長槍高高抬起,複又重重砸下:“全軍進發,一直向西,今日誓要踏破賀蘭山,了卻國朝百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