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日,宋軍沿河行軍足足六十餘裡,方才從容停駐,此時,他們距離興慶府直線距離其實已經不過四十來裡,即便是按照順河而下再掉頭這個轉彎的路程,那也不過是五十多裡……無論如何,再怎麼計算,宋軍都可以在明晚歇息一夜後,於後日,也就是四月初十這一天正式發動對興慶府的攻擊。這比原定的時間足足提前了兩日,而兩日,在眼下這個局勢下,很可能便是決定一個國家生死的時間差。與此同時,宋軍主力步騎皆存,輜重皆在,堪稱毫無損失。平心而論,這一日,西夏梁王嵬名安惠不是沒有儘力而為,他讓小股部落輕騎繼續去騷擾,讓羊皮筏子載著士卒從河上進行迎擊,但兩者在宋軍更強大的弩箭下全都白給……以重甲著稱的女真人都對宋軍的弓弩發怵,何況是此時倉促召集下缺乏甲胄的部落兵?當然了,安惠自己對此早有預料,經曆了昨天的臨陣觀察後,這名戰爭經曆豐富的西夏老臣根本沒指望過這種行動能起到什麼實際性效果,那些人根本就是被逼著用生命儘可能的做點騷擾而已。而這位西夏國中目前軍事經驗最豐富的、地位僅次於國主的宗室老臣,一開始就把心思放到了兩件事情上……一個是儘可能的征調、集合各部落的部眾,越多越好;另一個就是提前越過了宋軍,來到了幾乎算是挨著黃河的靜州,然後強行帶走了此地的蕃軍、民夫,解除了此地防禦,並將府庫中的財帛、寺廟中的金貨給拋灑到了靜州城東的路上。但是很可惜,宋軍根本沒有去動靜州,傍晚時分,兩三萬宋軍主力步騎來到靜州城下,麵對著敞開的城門、就在夕陽下熠熠生輝的金帛,卻沒有哪個軍陣脫出陣列,反而是全軍過城而不入,直接繼續向前。這讓嵬名安惠心中的恐懼感到達了一個頂峰。畢竟,黨項從來都不是一個純粹的遊牧民族,西夏也不是李元昊在世時國主在哪裡哪裡就是國家的那種情形了。近百年的時間裡,這個黨項人建立的國家終究還是抵擋不住漢文化的強烈侵染,官製基本上開始仿照宋朝,漢禮逐漸壓倒了開國時強行豎立的蕃禮,儒學成為顯學,儘管還保留了相當具有民族特色的語言習俗軍製,但主體上的文化依然漸漸偏向了漢製。種種文化滋養,再加上銀川平原的富饒又讓這個國家漸漸的形成了自己的核心農業區域,所以終究是形成了一個牢固的首都概念——李乾順已經很多年沒有走出過興慶府了。這些道理,嵬名安惠當然說不出來,棄靜州而不入的宋軍上下也未必說的出來,但他們卻都在另一個層麵心中通透!他們非常清楚,西夏的根基就在賀蘭山與黃河之間的西套地區,就是這塊興靈之地,而這塊地方的心臟就是興慶府……拿下這座城市,此時誰也不敢說西夏就會亡國,但這個國家一定會立即休克!一句話,興慶府的得失已經有了足夠多的意義。為此,嵬名安惠不惜將心腹城市之一的靜州放空做誘餌,以圖稍微阻攔一下宋軍的步伐,而宋軍的高級軍官們不惜臨陣斬殺多名去撿漏的士卒與低級軍官,也要一路向北,以求儘量確保後日能發動對興慶府的攻擊。而不管怎麼說,在這場遲滯行動中,西夏人又一次失敗了。“梁王做的是對的。”靜州城西北十裡處的一處野地裡,篝火映襯之下,在數名金甲武士與部族首領的環繞之下,伴隨著遠處的鼓聲隆隆,一名坐在篝火旁、戴著金色高冠的黨項貴人聽完彙報,抬起滿是皺紋的臉,一聲歎氣,卻正是年近五旬的西夏國主李乾順。“若是朕在這裡,也會拿靜州做餌。”篝火另一側,幾名靜州本地的官吏、部落頭人明顯黯然下來,直接隱身到了暮色之中,而頭發已經花白的嵬名安惠坐在一旁,聞言心中不安之意卻並沒有任何減少。猶豫了一下後,他更是直接越過了靜州問題,問到了關鍵:“陛下,明日若再不阻攔,宋軍便可在興慶府正東河畔紮營,彼處距離興慶府不過二十餘裡,距離城外宮殿不過十餘裡……”“這便是朕親自過來找梁王的緣故。”李乾順眉頭依舊沒有展開。“梁王,朕這三日寢食難安,想了又想,你說,咱們手上的輕騎可以守城嗎?大股輕騎不去野戰,反而守城,不是自取其短嗎?”“臣也是這般想的……”梁王一聲歎氣,繼而正色以對,卻明顯欲言又止。“今日局麵,皆在朕的無能與愚鈍之上,跟你們無關,隻要能撐過去,什麼言語都忠言。”李乾順看都不看嵬名安惠,隻是聽聲音便知道對方意圖表達什麼,卻是直接催促。“梁王若是有什麼有用的言語,速速說來。”“陛下。”嵬名安惠艱難對道。“興慶府多次整修、擴展,但都沒有十幾年前臣做太師那段時間修的多……那時候,國家難得安定,陛下興儒學、起漢禮,臣則擴展興慶府、修水利……臣不是在表功,而是在想說,臣親手修的興慶府,卻是老早知道,那座城破綻太多了!”“朕如何不知道?”李乾順微微頷首。“朕親自下的旨,讓你在城北修了大寺廟,在城東修了開闊的宮殿,這兩處地方隻能徒勞給宋軍當攻城階梯……但彼時誰能想到宋軍會到此處呢?自從立國以來,興慶府怕是就沒有被人碰過,承平百年,一點都不是虛妄之詞。”言語至此,一個快五十,一個快六十的兩個糟老頭子,也是此刻西夏腹心之地地位最高的君臣二人,難得一起在篝火旁沉默了片刻。且說,嵬名安惠稍微年長一些,李乾順稍微小一點,相差十來歲,而安惠輩分比李乾順高一輩,但二人的政治、軍事經曆基本重合……換言之,這對君臣一起經曆了太多事情。從小梁後攻宋開始,嵬名安惠便嶄露頭角,掌握了一定軍權,然後契丹人毒殺小梁後,李乾順戰戰兢兢哭求契丹公主為後不成,隻能將安惠奉為尚父、太師領樞密院,而安惠也以宗室大臣的身份在李乾順執政前期成了為百官之長兼權臣。而後來,李乾順求來契丹公主,也在軍事上擊敗了宋人,又與大宋議和,使國家安穩下來,從低地位日益穩固,這位隻比國主大了十來歲的尚父自然被漸漸削權。等到多年前,李乾順成功以成年的弟弟嵬名察哥代替了對方掌握軍隊,此人更是被徹底閒置……所謂東亞君臣戲碼,他們二人其實一個不缺……唯獨今日宋軍忽然一刀插入腹中,無名將可用,才倉促啟用這麼一個老臣的。不過,這些舊日恩怨,根本不會影響二人此時的精誠合作與無言默契,因為兩人都明白,大白高國真的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了。想了一會,終究還是嵬名安惠打破了沉默:“陛下,臣的意思是,守城不如野戰,終究還是要在野地裡試一試的。”李乾順精神一振,他等的就是這麼一句話……這個時候,把所有兵力帶入興慶府是一回事,拚命在城外阻擊是另外一回事……這個軍事加政治的賬,李乾順本人其實已經算的很清楚了,不然他也不會親自至此,而且剛剛言語也暗示的足夠多了,但他需要一個人站出來給他勇氣,並告訴他和周圍部落頭領,這麼做是正確的。“臣的理由有三個。”嵬名安惠在周圍金甲武士跟部分部族留守首領的注視下強打精神,於篝火畔奮力而言。“一個是陛下之前所言,咱們多是輕騎,從來沒聽過騎兵扔下戰馬去守城的;另一個是我剛剛說的,興慶府本身其實不好守……此地跟靈州不同,承平百年,破綻太多了;最後一個,咱們的皇宮、佛寺、皇陵全都在城外,皇宮乾脆就在宋人進軍路上,城北大佛寺也挨著城牆,皇陵則在西麵賀蘭山下……宋軍攻過來,咱們是自己燒了宮殿,還是讓宋人去燒?一旦燒起來,城內軍心士氣怎麼維護?而最怕的卻是宋人非但不燒,反而借著宮寺的地勢、材料,趁勢攻城,屆時又該如何?”部族首領們終於開始出聲議論。而片刻之後,李乾順忽然站起身來,當眾拔出佩刀,就在篝火旁朝著身前盛放食物飲水的木幾奮力劈下……一刀下去,終究是年長氣衰,卻是無法一刀兩斷,隻是將刀子砍入幾案之內卡住……但也足夠了。畢竟,李乾順做了四五十年的大白高國國主,不需要這些東西來激勵士氣,他的言語與命令便足夠了。這一刀,隻是在表示決心罷了。“朕意已決。”一刀下去,李乾順順勢撒手,就在篝火旁扶著刀鞘環顧左右。“就依梁王所言,明日合全軍十萬,與宋人在河畔決一生死,絕不使宋人進至興慶府下!哪個部族若不聽軍令,朕便讓他滅族亡種,有如此案!”此言一出,梁王嵬名安惠直接跪地叩首,口稱得令,其餘部族頭領也都伏地叩首,繼而起身呼喝怪叫起來,與遠處鼓聲下的怪叫聲隱隱呼應。軍中士氣,隨著這個在位快五十年的大白高國天子親臨並作出決斷,到底是一時振奮起來。而決議既下,眾人也各自散去,以備明日大戰。不過,這其中梁王嵬名安惠走了數步,卻又在黑暗處被李乾順上前拽住,前者回過頭來,隻見後者低聲相對:“梁王!”“臣在。”“興慶府是你修的。”雖然周圍怪叫聲不停,李乾順還是再度將聲音壓低下去。“守城也還是你最合適,薛元禮那些漢臣雖然忠心,卻是不中用的,太子和越王都已經回到了都城……明日萬一不能阻攔宋軍,戰場上來不及說話,你不要管朕,直接回興慶府主持防務,若朕不能及時趕到,你先以太子的名義安排各處,宮室也好,佛寺也罷,想拆便拆,想燒就燒,其中財貨,想用就用,想賞就賞,不必顧忌!”安惠在暮色中沉默許久,方才重重頷首,唯獨此處太暗,卻隻見他頭上金冠上下晃動,引發閃光而已。且不提嵬名安惠如何做想,這一邊,李乾順傳遞完這最後一個要緊命令之後,轉到身後一處高大的帳篷內,卻是終於放下臉上的嚴肅激烈之態,顯得有些頹然起來。誠然,作為諸國中最年長,經曆最多的一個國主,李乾順經曆的事情太多了,甚至有些傳奇性。不說他與他的母親,與他的嶽父,與他的妻兒,單從眼下軍事上引申,隻是西夏那些針對大宋的軍事勝利,就足以讓他自傲了。但是,彆人不知道,李乾順本人卻如何不曉得?西夏儘管有數次堪稱了不起的軍事勝利,並將大宋軍隊屢屢送入災難境地,但實際上,這些戰事出現本身,就意味著西夏從戰略上被大宋屢屢逼到了亡國的邊緣……讓李乾順自己來選,他寧可做個太平天子,也不願意去要那些成就他國主權威的一次次政治軍事危機,否則哪來的一次次勝仗後向大宋求和?向大遼磕頭求親?當然了,他也是有幾分運道的,從他當政時開始,就因為大宋建成了平夏城而屢屢難為,可忽然間,靖康來了,掛在脖子上的繩套便也忽然解開了。雖然在陰山丟了數以萬計的野戰精銳,但不耽誤他將平夏城打了下來,將定邊軍打下來了,連西安州也取了一小半……而且大金的統治者還一度願意將黃河幾字形內側的土地贈送給西夏。這是何等的前途?彼時他真的覺得西夏可以再來一百年!然而,現在宋人又打回來了,又將平夏城奪了回去,然後又是一場每隔十年八載就要經曆一次的嚴重危機。坦誠的說,一直到眼下,使李乾順陷入到惶恐狀態的都還不是宋軍的突襲……宋軍的突襲當然致命,但問題在於,這種致命來自於純粹的軍事突襲,來自於他自己做出了戰術誤判,露出了口子,這種情況下被一個善戰的宋軍主帥抓住戰機隻能說是技不如人。真正讓李乾順從心理上徹底感到震動的,依然是數日前契丹沿著河西狂飆式進軍的訊息!當時他和很多大臣一樣,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接受黨項人被漢人和契丹人夾擊的現實。那個時候,李乾順就有了一定的覺悟……這一次,大白高國真的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隻不過,隨後危機發展的這般迅速,這般致命,也著實讓他心驚肉跳罷了。四月初十,天色一亮,李乾順便直接起身,而被襲擾了一夜的宋軍也依然妥當起身,用餐之後,繼續雷打不動的順河而下。昨夜西夏人改成了噪聲襲擾,但宋軍應對妥當,依然是外層披甲執勤,內層則堵著耳朵安眠,然後輪番替換而已……而且還在淩晨時分主動發起了一次突襲,斬獲頗豐。開始行軍後,萬事依然順利,但嶽飛、曲端、劉錡等主將卻已經做好了準備……不用李世輔麾下斥候在血腥的斥候搏殺中帶回的明確訊息,隻說一覽無餘的平原之上,便是這些將領在路途中偶然經過的小坡地上也能注意到西夏人已經開始大麵積聚集蕃騎、民夫。現場之雜亂,青苗與煙塵的並存,讓點驗其中具體騎兵數量已經變得不大可能,但毫無疑問,對方是在儘可能的彙集兵馬,準備對宋軍進行阻攔了。當然了,考慮到路程問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隻要今天能走四十裡,此戰便可稱勝。”曲端手搭涼棚,看了一看後,回頭對嶽飛進言。“但若能稍作殺傷,接下來進取興慶府也就妥當了不少……節度,今日黨項人若是還以輕騎那般襲擾,應當適當許騎兵反撲遠一些!”初夏熏風之下,嶽飛麵色不變,隻是微微頷首,惜字如金:“可以。”言罷,這位禦營前軍都統便要從小坡上下來,率眾將繼續與大軍一起前行。也就是此時,準備動身的兵部侍郎胡閎休忽然色變,繼而勒馬出聲:“節度!”“何事?”嶽飛回頭相詢。“是白牛纛!”胡閎休以手指向遠處開始整肅的西夏軍隊,提供了一個要害訊息。“西夏國主來了!”周圍軍將俱皆震動,然後爭先瞭望,便是曲端都按捺不住,在今日專門換上的鐵象身上直起身子去看……原來,所謂白牛大纛,並非是繡著白牛的纛,而是說以白色犛牛毛為外沿裝飾的大纛,中間依然是繡著黨項文大夏二字而已,素來是西夏國主象征,唯獨西夏國主李乾順自少年那兩次五癆七傷的出征後,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心理上的應激反應,卻是很少再親自出征了,所以,便是大宋西軍出身的人也都是許多年未曾見此大纛。回到眼前,白色犛牛毛實在是紮眼,眾將一望之下,果然有這麼一麵大纛在遠處時隱時現,看來西夏國主果然親至,卻是一時喧嘩起來。唯獨嶽飛,隻是微微一怔,便繼續掉頭向北:“不要管他,今日要害,依然在行軍向前。”身後親衛,也趕緊舉著精忠報國的大纛向北而去。曲胡之下,俱皆正色,也都隨之前行,但多少還是忍不住去看那個白牛大纛……就這樣,中午時分,襲擊終於開始,依然是數股的無甲蕃騎先至,但明顯是試探,而且有了之前經驗,這些騎兵根本就是淺嘗輒止,而嶽飛依然讓全軍維持前兩日狀態,依然隻是讓最外層士卒披甲,然後輪流替換,並全軍繼續穩穩向前。但是,隨著兩輪試探以後,到了下午時分,太陽微微西斜的時候,宋軍肉眼可見,數不清的西夏騎兵與步卒開始蜂擁而至,出現在視野之內的田地中。其中很多騎兵明顯套上了一些不合身的皮甲,甚至有部分甲胄耀眼的甲騎往來出沒於陣中,所謂步卒倒還是所謂單弓負矛,與尋常民夫無二,這是典型的西夏撞令郎(非黨項族炮灰部隊,漢人居多,但允許計算軍功)打扮,但卻明顯是自家黨項人居多……而三者加在一起,數量卻是有些過了頭,幾乎是瞬間便將地理的青苗給踩踏一平。相對而言,宋軍陣列也明顯有些被隔空壓迫到微微變形,逼得各部行軍都督官重新喝令調整。“節度……”胡閎休都有些驚惶了。“要不要先讓全軍披甲?”“不急。”嶽飛瞥了一眼,堂皇下令。“等他們先來……關鍵是不能停下……大軍一旦停下便是他們得逞了。”眾將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卻無幾人再應聲,緊張之態已經非常明顯。而與此同時,白牛纛下,頭戴金冠的梁王嵬名安惠也回頭看向了自己身側帶著稍高金冠的國主:“四十多個族帳,大約兩萬輕騎,兩三千興慶甲騎,一千多步跋子,四五萬……四五萬撞令郎……國主還有什麼吩咐嗎?”“有。”李乾順低聲相對。“這些甲騎多是興慶府中各家貴族的私兵,所以才有錢置好馬,他們家族宅邸就在興慶府城內,便是下馬守城也一定會賣力,而且便是戰敗也會自家往興慶府走。可那一千多步跋子,卻多是賀蘭山下部族裡的有甲武士……一旦失利,必然會一哄而散。”“臣懂了!”嵬名安惠沒有絲毫遮掩之意。“此戰自然是全員拚命,但也要分先後,若撞令郎能稍微得手,便可讓步跋子尾隨撞令郎,先一步投入戰鬥!”李乾順微微頷首,而下一刻,隨著嵬名安惠躍馬而出,重重揮手,各處旗幟搖晃不止,鼓聲隆隆,卻是先有甲騎出列在後,以作督戰,隨即,與之前兩日不同的是,這一次,卻是數量驚人的撞令郎率先湧出!這些撞令郎們呼喊怪叫,有的光著頭,有的勉強帶著一個破氈帽,大部分隻有一件不合時宜的破襖,卻是持弓蜂擁向前,對著宋軍發動了潮水一般的進擊。往往是一射之下,便轉提長矛,衝鋒肉搏。相對應來說,早在撞令郎們射箭的時候,宋軍陣中便已經弩矢橫飛,讓撞令郎們死傷無數。但是在數量加持下,這些無甲單兵的黨項人卻還是前赴後繼,蜂擁到了宋軍陣前,與宋軍步陣相接……不得不承認,這是進入興靈腹地以後,宋軍步卒第一次與對方大規模短兵相接。“全軍著甲!”看著密密麻麻的撞令郎,大旗下行進不止的嶽飛終於下令,但同時他卻不忘繼續強調。“民夫放緩,甲騎放緩,全軍再慢,也要繼續前行!”一側曲端、胡閎休全都無聲,便是全軍上下,雖然被黨項撞令郎們的聲勢所驚,卻也沒有那個高級軍官做出異議。這是因為但凡有些軍事經驗的人,尤其是在西軍中有從軍經驗的人都明白,所謂撞令郎這種軍隊,不管是漢人還是黨項人來做,本質上就是炮灰,就是消耗品,他們的作用一般而言隻有三個,一個是賭上來這一波衝鋒能動搖陣型,逼迫對方調度起來,形成破綻;另一個則是通過這種大麵積接觸來主動尋找到對方軍陣破綻;而最後一個根本不用多說,誰都知道,就是來消耗箭矢、損鈍刀劍的。再鋒利的刀,對上人的骨頭,也砍不了幾次,箭矢入肉,更是不要想著再利用了。而麵對這種軍隊的這種攻勢,首先便是要穩住陣型,而不是被他們調度起來。而一旦穩住不動,堅持下去,這些人自己便會因為死傷而突然間自行潰散。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西夏國主在後的緣故,又或者是數量太多,這一波撞令郎似乎格外耐戰。錯落有致的宋軍陣列雖然在各處形成了凹陣,並依仗著軍紀、甲胄、器械、陣型造成了大量殺傷,但還是讓這些黨項人又進一步撞到了弓弩陣跟前。但所幸,即便是外圍弩手也都著甲,這使得弓弩陣並未有太多死傷,但毫無疑問,這使得宋軍的殺傷效率大大降低,而且嚴重阻礙了後方宋軍部隊著甲的速度,更是直接影響到了軍陣的前行。當此形狀,不知道是不是覺得窺見了一絲可能性,視野之內,已經有少量西夏不行甲士準備在這些撞令郎的掩護下,往軍陣內中闖了。“讓刀盾手著甲後脫離槍陣出擊。”嶽飛望著密密麻麻的黨項炮灰兵,終於蹙眉。“但不許出陣追擊!隻許替弓弩手清理周邊撞令郎,防止西夏人入陣!大纛隨我本人,行得再慢,也要步步向前。”軍令傳下,原本就對眼下這個情況有所對應的部分刀盾手即刻出擊……這些擁有甲胄、利刃的士卒在密集陣型中對上這些無甲持矛卻又混亂不堪的西夏步卒,簡直就是屠殺。可以想見,隨著越來越多的披甲刀盾手出擊,撞令郎們的攻勢終將崩潰,宋軍行軍速度將會迅速恢複,但在這之前,血腥的屠殺不會停止……實際上,便是黨項族的撞令郎們自己也都一時殺紅了眼,失了神智……就在刀盾手們出擊的過程中,各處都有小股黨項步卒抓住陣型空隙,成功越過了防線,湧入了軍陣之內,可內裡迎接他們的還有密集的宋軍甲騎、蕃騎,還有騎槍與騎弓。湧進去,生存希望反而約等於零,可他們還是蜂擁而入。不過混戰之中,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尤其是基數大了,奇跡反而是必然要到來的。大概是數日間甲騎們都被勒令縮在陣中,此時不免有些激動,故此,麵對著一股湧進來的黨項撞令郎,甲騎們居然讓一名戴著氈帽、身材矮小的黨項人神奇的越過了防線。此人身上撒了半身不知道誰的血,揮舞長矛不停,朝著那麵移動不止的四字大旗奮力殺來,而且張牙舞爪,呼號怪叫,狀若瘋狂。然而,考慮到此人的裝備與身材,與其說是可怖,倒不如說是滑稽。不用嶽飛說什麼,甚至嶽飛根本就沒看此人,也不用曲端、胡閎休說什麼,一名準備將便帶著數騎迎上,準備一槍將此人了斷。然後奇跡又一次出現了,那名武藝高超且久經戰陣的禦營騎軍準備將臨到跟前,準備一槍刺下時,居然本能一滯,然後讓那個矮小黨項人從自己槍下逃生,繼續直撲嶽飛帥旗之下。準備將醒悟回來,即刻追上,但曲端早已經怒氣勃發,居然拉下麵罩,親自騎著鐵象過來……且說,鐵象天下名騎,海內共知,而曲端二十年戎馬,雖然連吳玠都打不過,卻架不住身材足夠雄壯,所以此時居高臨下,重甲長槍,鐵麵神獸,威風凜凜,對上當麵矮小的黨項撞令郎,宛如鬼神之臨螻蟻一般……實際上那人迎麵而來,見狀徹底一慌,卻是終於恢複神智,然後扭頭倉皇逃竄。但怎麼可能還有機會?那準備將當麵一槍,直接輕易刺死此人,然後下馬割首,扔下破氈帽於鐵象身前躬身奉上,口稱有罪。然而,曲端望著首級,一時怔了一怔,卻是根本沒有追究這個下屬的失誤,而是一聲不吭直接調轉馬頭,回到了依舊在緩緩移動的中軍旗下。“為何不正軍紀?”嶽飛蹙額發聲。“便是警告一聲也該有的。”“情有可原。”曲端放下麵罩,難得肅然。“是個黨項女人,老女人,頭發全都白了……”嶽飛終於怔住,然後一時勒馬,去正色看了一眼那白發首級,而與此同時,他身後精忠報國的大纛也終於為之一滯。這是今日窺到白毛纛以來,這名宋軍主帥的大纛第一次停住。不過,也就是停了一下,片刻之後,大纛還是繼續向北不停。非止如此,隨著宋軍穩住陣型,大麵積步卒全線,各處殺傷不斷,數以萬計的黨項撞令郎們在拋下數千具屍首後,還是如所有知兵之人想的那般,忽然間就哄散開來。外圍黨項蕃騎,隻勉強兜住當麵一半人,其餘根本懶得去阻攔。當然,謹守軍紀的宋軍也沒有追出來,他們在各自行軍都督的督促下,即刻調整陣型,恢複了之前的行軍大陣,繼續北上不停。“皇叔。”眼見著宋軍非但沒有追出,反而繼續前行,漫山遍野的潰散步卒之後,李乾順明顯沉不住氣了,以至於當場換了個稱呼。“可曾看到宋軍破綻?一定要讓他們停下來!”“有一處不知道算不算破綻,但卻一定是宋軍最薄弱之處!”嵬名安惠攥著馬韁,扭頭正色相對。“收好撞令郎,這一次全壓上去,我親自率隊去那處地方。”“我將白牛纛借給尚父!”李乾順聞言沒有絲毫猶豫。“今日事,就拜托尚父了!”白發蒼蒼的嵬名安惠點了點頭,一言不發親自勒馬向前,周圍聽得清楚的甲騎軍官與部落首領紛紛隨從,而數十名金甲武士也護衛著那麵白牛纛隨之而去。望著遠去的梁王,青苗地中,駐馬而立的李乾順漸漸覺得燥熱起來……同一時間,宋軍也窺到了西夏軍馬重新調整,卻也並不奇怪,因為昨日隨軍進士們便替軍官們傳達了到了每一個士卒這裡,誰都知道,西夏人肯定要拚命阻攔他們,而眼下,不過是剛剛砸出來撞令郎罷了。故此,今日的戰事,某種意義上來說,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