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很明顯是誤解了什麼叫做‘榜下捉婿’。這種‘榜下捉婿’其實分為兩種。其中一種便是這種說法得名的緣由所在,乃是京城富豪家的仆人們事先等在東西華門前,待到貼榜,一旦見到有進士現身,便一擁而上,隻要此人沒結婚,便直接許出大量錢財、嫁妝,很多進士原本出身寒門,恍恍惚惚間半推半著就被捉去了成親。因為這個過程一般比較激烈,而且行事普遍急迫倉促,所以非要說‘捉’絕對是沒問題的。而且,這種一旦中榜便金錢美人送上門的情況極具戲劇性,真真是驗證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之語,所以也傳播極廣。可必須要強調的是,這種情況,一般發生在沒有政治地位的京城富商家庭和排名中下且出身寒門的進士之間,雙方有本質上的互補需求。不然,這種事情也不會一年年延續下來了。至於真到了進士及第這一層,尤其是那些看起來便政治前途極大的俊秀人物,所謂榜下捉婿就隻是宰執們大臣和真正名門的特權了,而且到了這個層次,那些真正前途遠大且有本事有定力的進士及第們本身也多有主見,經常會因為對方的政治立場、個人道德選擇婉拒,乃至於嚴肅拒絕。而礙於官場的傳統與規矩,這個時候處於弱勢的反而是宰執們,最起碼從表麵上是如此……新科進士婉拒宰執嶽父的戲碼並不少見。都是捉婿,下麵是真捉,上麵是假捉。所以,事情挪到張榮這裡明顯是鬨出了個笑話,出身水泊漁民的他隻知道可以捉進士女婿,卻不曉得這是高階文官與候補高階文官們之間的內部遊戲。唯獨笑話歸笑話,此事一個處置不好是要造成很壞影響的……不管結果是張榮強行綁了一個最年輕有為的進士逼迫人家成親,還是一個新科進士在反抗中公然表達出了看不起一個節度使的明確姿態,都不是什麼可以接受的事情……前者說不得會讓文官們兔死狐悲,產生五代殘唐那種末世重降世間的應激反應,後者說不得會讓眼下身份最敏感的一個方麵帥臣產生挫敗感與離心力。而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有概率進一步惡化,最後導致大敵當前,文武鬥爭再起,平白破壞了抗金大局。故此,楊沂中專門將此事嚴肅彙報,而趙玖也幾乎是不顧一切,打著燈籠就往大相國寺而去。不過,等到心急如焚的趙官家來到大相國寺,直入張榮所居院中,卻愕然發現,此處並無什麼本屆最靚探花郎,隻有新科進士嶽飛雖張榮一起出迎。而且,二人見到官家此時親至,都有訕訕之意。對此,趙玖也是心中暗暗一歎。他哪裡還不知道,這必然是嶽鵬舉聞得訊息,又因為與張榮有數年交情外加幾次並肩作戰的經曆,所以不顧嫌疑專門來提醒,卻不料剛剛處置了此事,他這個官家就直接捉賊拿雙了……文武分裂是大忌諱,可防區相鄰的帥臣如此親密就沒說法了嗎?當然沒說法!回到眼前,趙官家鬆了一口氣,入得院內,隨意一坐,便開門見山:“朕此番喚張太尉入京,本意是想讓太尉過來見識一番,卻不料出了這等事……”張榮愈發訕訕,連坐都沒坐,便立在那裡尷尬而言:“俺也是鄉下人不知趣,不知道人家捉女婿的都文官,平白惹出來這種事,讓官家和嶽太尉為難了。”聽其言語,固然是明白了怎麼回事,也聽了勸,還有點歉意,但也明顯有些鬱鬱……這是理所當然的。趙玖見狀心中無奈,便繼續追問:“那虞允文可有什麼失禮之處?”張榮這才微微斂容:“人家年輕進士老老實實,隻是說他父母都在蜀地,不好擅自結親,倒沒什麼其他言語,嶽太尉進來跟俺說了後放他走,他也沒忘了認真行禮……相較下來,還是俺失了禮貌。”趙玖緩緩頷首,沒鬨出事端來就好。不過,即便如此,趙官家也還是有些無奈,卻又忽然嗤笑:“說不得這事還怨朕,可能是那虞允文看到張太尉在東京連個宅子都沒有,現在還寄居在大相國寺,所以不樂意……”雖說這幾日頭腦熱起來,但今晚一盆涼水澆下來,做了多少年大當家的張榮也是恢複了冷靜,甚至可以稱之為恢複了清明,自然曉得官家是在說笑話,於是勉力來笑,卻又笑不出來。“且聽朕說。”趙玖見狀擺手歎道,卻是難得露出一絲疲態來。“其實以朕對諸位帥臣的看顧,怎麼可能會忘掉賜下一棟宅子?尤其是東京如今尚顯空蕩,其餘幾位帥臣在東京又都有定製的宅邸……不瞞張太尉,朕對你原本是存了一些用心的,乃是聽人說你以簪花為美,然後那日在此處又親耳聽你說什麼中了進士才是好漢,便存了明日瓊林宴後再大大表彰你一番的心思……屆時,不光是賜宅邸,還準備讓新科進士騎馬簪花走東華門遊街,你張太尉和嶽太尉,還有此番東平有功的楊沂中他們,騎馬簪花走西華門遊街……說不得能成一場美談。”嶽飛和張榮幾乎是齊齊怔住,跟來的楊沂中也是一時愕然。而片刻之後,張榮愈發慚愧起來:“官家一片用心,著實義氣,俺真沒想到一時胡鬨,不但自討沒趣,還毀了官家安排……俺本該知道的,一個漁民、水匪,如何能與那麼俊秀的人物結親?”趙玖搖頭不止,繼續言道:“今日的事情不是因為你張太尉出身漁民,本朝再是可笑,卻也沒了唐時的幾姓幾望,百家姓一字排開,固然有先後,卻也算是一張紙上的文字了。所以,你既做了節度使,成了一方太尉,那門第便真不是問題……今日的關節在於文武之分。”有宋一朝,文貴武賤,莫說嶽飛、楊沂中久在軍中廝混,心裡清楚,便是張榮聽到這裡,也大約醒悟。“文武相隔。”趙玖有意避開了貴賤二字,但所有人都清楚。“這是五代殘唐時軍頭濫殺濫為後,本朝刻意壓製,矯枉過正上百年弄出來的傳統,如今雖然是交戰之時,雖然武將日益貴重已不可阻擋,卻依然難改百年人心……明日之事,既是覺得尷尬,不成便不成罷了,反正日後咱們有的是機會,唯獨今日既然來見張太尉,總是要說一說朕的本意的,省的張太尉誤會……百年傳統,實在是難以更改,但朕心裡,殊無貴賤!”說到最後,到底還是用了貴賤二字,因為本就是這個問題。聽得此言,嶽飛帶頭,連著張榮一起拱手,而門前楊沂中微微一怔後卻忽然出門去了。當然了,事到如此,言至於此,似乎也沒什麼可說的了,院中不免一陣沉默……因為說到底,還是那句話,相忍為國。但忍來忍去,總是很憋屈的。尤其是這件事,其實並沒有人做錯,最多隻是個誤會罷了,但卻因為牽扯到文武體製問題,反而使得一些人無端受委屈。那麼為了避免這些有用的人生出怨氣,他趙官家不免要搶著和大家一起來做這個受氣包。然而,就在院中一時沉寂之中,楊沂中匆匆折返,卻是當庭來報——那新科進士及第虞允文居然去而複返。“喚他進來。”趙玖滿肚子無力和憋屈,卻不好對張榮來撒,聽見另一個當事人回來,反而來氣……按照他想的,若是此人答應了,豈不兩全其美?渾不知,人家憑什麼要無緣無故當這個女婿?名門之後,二十歲的進士及第,糊裡糊塗被水賊出身的節度使遣人捆過來,便要你娶他家女兒……也不曉得是黑是白,是俊是醜……但凡有點自尊心的人,都會拒絕才對。但是,誰讓他虞允文隻是個二十歲的空頭書生呢?如何能與坐擁數萬兵馬,替國家鎮守一方的張大頭領相提並論?道理歸道理,眼下是要講用處的,對國家的用處,不是對官家個人的用處!你既然無用,自然該受氣。“新科進士何必去而複返?”麵對著身材高大的年輕進士,院中端坐吹風的趙官家微笑相對。“一場誤會罷了,前有嶽太尉,後有朕,都親自過來與張太尉說了……不如早些回太學休息,明日瓊林宴後,怕是還要簪花遊街呢!”虞允文茫茫然俯首行禮,心中卻已經混沌起來。話說,他剛剛被嶽飛解救,隻顧狼狽而逃,跑了半路上卻覺得自己有些反應過度,反而讓人家張太尉難堪……畢竟,對方作為官家愛將,自己作為新科進士,若是這般狼狽回去,待事情傳揚出去,恐怕要鬨出什麼風言風語來的,不是說自己酸儒輕視當朝帥臣,便是說這些武夫不把朝廷棟梁當回事。孰料,官家居然在此,而這也驗證了他剛剛的想法。這件事沒那麼簡單。“臣……臣此時回去,怕是要起風言風語。”算是第二次麵聖,但實際上是第一次的虞允文想了半日,卻是說了心中實話。“所以回來,省的張太尉難堪。”“不至於此。”趙玖好言相對。“此事隻是誤會,便是有一二不妥當,如何能怪到你頭上?”張榮也趕緊出言來勸。虞允文聽到,幾乎感激落淚,隻覺得這官家也是好官家,太尉也是好太尉,個個知書達理,和氣過人,如何就像胡銓兄長說的那般不妥當?若說不妥當,那種文章能排第五才叫不妥當。一念至此,這新科進士,複又再三作揖不停。ps:追完了……保證不犯錯了……感謝大家包容……磕頭了……也怪我,猶猶豫豫總覺得能碼出來,一直沒請假……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