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卨當然是小人行徑……這點毋庸置疑。且說,要怪就怪這個人的名字太顯眼了,也太容易被人記住了,所以趙玖哪怕記不住什麼杜充、張浚,卻也一開始就注意到了此人的名字,不然也不會把此人往洞庭湖送的。那麼回到眼前,此人說到後來,義正言辭,儼然忠臣萬不得已之耿耿……但趙官家卻本能醒悟,這根本就是這位萬俟參軍看到扳倒他樞密院升官攔路石的大好機會,一時忍耐不住了。本質上,這廝還是在打直屬上司兼同僚的小報告,是在搬弄是非,是在利用這個絕佳機會在他趙官家心裡給劉子羽種一根刺。甚至趙玖可以肯定,如果不是最近劉子羽剛剛因為樞密院論功行賞兼了樞密院都承旨這個顯位,引起了萬俟卨的妒忌,這位‘承旨’肯定不會過來的。當了樞密院承旨,當然想成為都承旨,就好像當了統製的人總想當都統製一般,可以理解。總之,萬俟卨肯定不知道的是,他這番操作,反而在官家那裡也替自己種了一顆刺。但是,問題就出現在這個‘也’上……因為趙玖幾乎是瞬間就想明白了,萬俟卨告的未必就是黑狀。劉子羽可能真的是因為私心,所以從一開始就刻意抹除河北義軍的存在感,因為馬擴入獄的時間點就是劉子羽父子實際主持鎮定府抗金事宜的時候……換言之,這兩人的私仇是確鑿無疑的。實際上,馬擴是被金軍放出來的,他當年出使金國,跟金國最高層關係莫逆。所以事情就是這麼荒誕,後來被證明不惜拋家棄業也要一意抗金到底的英雄,是被同為抗金立場無誤的同僚扔進了大獄,卻被敵人所釋放和優待。而這個很明顯就得想到的事實讓趙玖有些疲憊。因為他心裡明白,這注定又是一個不可能有什麼大團圓結局的事端。從道德上當然可以指責劉子羽私心作祟誤國,但僅僅是道德上,你無法從什麼明麵上證明他是真做了這種事情,忽略河北義軍的又不止他一個人。甚至劉子羽可能私怨歸私怨,卻隻是因為私怨而真心覺得河北義軍都是廢物也說不定。而且最關鍵的是,這是在打仗,敵我立場分明,馬擴在河北是前線抗金統帥,劉子羽難道就不是抗金的?他是大本營日常工作實際的主持者。這種事情是不能處置和討論的,否則就真是親者痛仇者快了。類似的狀況還有今天殿上那次爭端,軍事技術者和大義秉持者之間,根本就是牛頭不對馬嘴……你難道非要分個對錯?真要分對錯,胡寅和李光肯定是今天犯錯的那個,但他們本來就是一貫的立場,胡寅當年就光明正大的提出趙構不該繼位,而應該渡河向北,親自去死戰迎回二聖……這種話荒唐歸荒唐,卻代表了儒臣內部複古派尊王攘夷思想的,是有大用的,趙官家需要借著這個姿態來控製和壓製儒臣們中間那些所謂‘老成者’,所以胡寅反而是趙官家必須要保護的一方。至於李光背後的李綱……講實話,李綱的問題太多了,軍事無能不說,跟李彥仙這個前線最出色大將有最直接的矛盾卻也不是什麼孤例,隻能講此人在團結主戰派的事情上做的確實不好。這一點可以從建炎初期,李綱和宗澤明明一起形成了主戰派的基本盤,以對抗黃潛善與汪伯彥為代表的主和派,卻最終迅速落敗可見一二……彼時固然有趙構這個皇帝親自下場的緣故,但是現在回頭來看,也不儘然如此。最大的一個問題在於,彼時主和派那裡汪伯彥是人雲亦雲的,所以基本上是黃潛善大權獨攬,主導了主和派,換言之,主和派是緊密團結的。而李綱那邊,明明負天下之望,明明是無可置疑的領袖,他卻根本無法團結所有人,形成一個強有力的政治派係。李綱被貶斥,宗澤不發一語就是明證……二人對官家的認知是有巨大差異的,宗澤明顯考慮到了趙官家的主和屬性,所以用了更激烈的方式來逼迫中樞,而李綱卻認為宗澤這麼做反而影響到了自己在中樞的權威。一直到後來,趙玖來了,李綱都已經被貶斥又被正式召回了,二人本該吃一塹長一智,團結一心才對,但一直到李綱來到行在跟前重申自己的政治綱領後,宗澤方才暫停回鑾東京的言語,這就隱約有些不秒了。非止如此,宗澤一直是主攻的,這次金軍大舉進攻前一刻他還在聯絡河北義軍,而李綱則一直認為應該先穩定下來,守住之後再圖反撲。其實這些問題誰對誰錯根本無法驗證,隻是激進一點和緩和一點罷了。但問題在於,李綱身為不可置疑的領袖,居然無法約束住宗澤,而且一直到現在都跟那麼多主戰派發生矛盾,這就很難堪了。那麼回到眼下,是李綱是奸臣,還是宗澤是奸臣,是嶽飛是奸臣,還是李彥仙是奸臣?胡寅是奸臣,還是胡閎休是奸臣,馬擴是奸臣,還是劉子羽奸臣?都不是,從傳統道德上來說,趙官家隻能斷定來揭露真相的萬俟卨是奸臣。至於其餘人。李綱是主戰派的旗幟,負天下之望,他在宰相的位子上坐著,大家才相信朝廷是要抗戰的。宗澤是主戰派的前線實際主持者,他一手組建的東京留守司乾脆占據了眼下抗金力量基本盤的一半。嶽飛和李彥仙更不要說了,這倆人都是不顧一切,無論如何,哪怕是忍辱負重都要抗金的英雄……他們是這個時代立場最堅定也是最有能力的抗金大將。胡寅和胡閎休的立場也全都毋庸置疑。就是剛剛有些不顧全局嫌疑,而且跟李綱、胡寅爆發了激烈矛盾的劉子羽,誰能說他的抗金立場不穩?他爹在靖康中殉國了,他弟弟一家被金人殺得隻剩一個人,這是國仇家恨啊!但這幾些人,卻絕對不是團結一心的人物,他們之間還是競爭者的關係,是對立者的關係,甚至是政治加害者與被害者的關係。這才是政治,這才是現實,這才是抹開一廂情願抗金神劇之外**裸的曆史。也是趙官家忽然覺得心累的緣故。平日裡還好,他還能勉強調解壓製,但金軍入侵,全局壓力之下,麵對這些矛盾,他卻有些心力不足了。自己的官家到底能做什麼?又該怎麼做?“大家!”就在趙玖立在雪地中胡思亂想之時,身後猛地有人輕呼了一聲。趙玖沒有回頭便聽出聲音來了:“藍大官啊,何事?”“大家。”藍珪小心相對。“殿上兩位相公和諸位大臣都還在等著呢。”“讓他們今日散了吧,若有嚴肅軍情再報上。”趙玖抬手相對,卻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自己此時必然疲態難掩。“喏!”藍珪匆匆而去。但很快,趙官家依舊立在滿是樹樁的雪地裡思索什麼的時候,藍大官卻去而複返,而且這次是與楊沂中一起帶來了樞密院都承旨劉子羽。“官家。”劉子羽拱手相對,卻沒有說什麼廢話,而是開宗明義。“剛剛樞密院有軍情送達,乃是東京新任副留守杜充送來……”趙玖精神猛地一振:“怎麼說?談到宗留守病情了嗎?是不是已經出兵?”劉子羽連連搖頭:“官家,這些奏報都是可能被金軍截獲的,怎麼可能說這些?便是此番彙報,也隻是一些匪夷所思之論,以作遮掩罷了。”趙玖一時恍然,便又正色相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杜副留守有言,他接到旨意後,便立即發出信使,召集了河北太行山八字軍兩萬眾,準備讓後者渡河來源,屆時兵力更盛,方可南下收攏那些潰兵……”劉子羽言至此處,一聲歎氣。“官家,恕臣直言,杜副留守這是怕了,故意以此來拖延而已。”“何意?”趙玖麵色不變,隻是語氣稍顯疑惑。“八字軍在河北一年,雖有名聲,卻哪裡打過勝仗,又有幾分可用?”劉子羽也是滿臉疲態。“而且如今雖然黃河結冰,方便往來,可粘罕在大名府,耶律馬五在中牟,八字軍南下隻能從陽武、酸棗一帶狹窄縫隙過來……這群義軍殊無戰力,有這個膽量嗎?就不怕暴露在野外,被金軍急襲而破?至於杜副留守本是大名府留守轉東京府尹,河北義軍的情況他比誰都清楚,卻非說要等八字軍,不過是自欺欺人,以此拖延出兵罷了!拖延到長社城破,韓太尉敗亡,他便了無責任了。”趙玖沉默不語,卻隻能微微頷首:“朕知道了,卿且去吧……唯獨一事,李相公乃是公相,胡寅乃是禦史中丞,他們雖然有些不通軍務,但指出來就可以,千萬不要再刻意攻訐。大敵當前,須防自亂軍心。”劉子羽沉默片刻,便也口稱‘得旨’,便拱手行禮告辭。而相隔百裡,此事暫且按下不提,隻說翌日,宋軍派出小股部隊出城向東南接應張景,金軍果然坐視不理。一時間,城中徹底振奮,不止一人請求出戰,便是軍中將領也有意動——王德便請旨,攻擊城東張遇營寨。而這個方案,也得到了樞密院幾位參軍的認可……當然了,幾位參軍的理由和其餘人不同,他們認定了金軍是在刻意放縱,所以著重於試探二字。勝了,當然更好!但敗了,也能讓城內這些人清醒一下!而趙官家猶豫了許久,最終在這個方案上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