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在持續,即便是進入了相持困城階段,集中了雙方前線統帥的南陽這邊也不可能就這麼安靜下來的。譬如說趙官家就很快定下了以杜充為帥,以嶽飛為將,整合東京留守司兵馬去救韓世忠的策略嘛。實際上,這件事情如此重要,以至於趙玖隔了一天,在某個勸他回鑾東京的劄子上找到了杜充的名字後才放下心來……從這件事情上來看,此人毫無疑問是個主戰派,而且最起碼在東京跟宗澤相處的不賴。沒錯,杜充是以東京留守司成員的身份上過劄子,請趙官家還於舊都的,昭昭史冊,清晰可見。不過,事情到了此時,趙玖也隻是聊以**而已,因為決斷已經做出,事情也似乎已經無法再改變了。而且,南陽這裡,注定是不能安生的。臘月上旬最後一日,東京方向情形不明之時,襄陽許景衡、汪伯彥、劉汲三人卻首先坐不住了——在南陽久久不給答複,隻是說‘南陽尚穩’的情況下,襄陽卻執行了預定計劃,禦營中軍統製官張景越過漢江,順著結冰的白河從東岸北上,逼近了南陽城。這下子,局勢再度微妙了起來,因為金軍居然沒有進攻,而是坐視這支部隊順著白河開進到了距離南陽城東南角直線距離不過十五裡的白河對岸。且說,南陽這裡的文官們總是隨著局勢漲漲跌跌,時而喜時而憂的:一開始金軍放棄攻城,雖然有識之士說的很清楚,這裡麵必然有金軍的陰謀,譬如前線局勢堪憂,所以金軍才故意打開通路,讓南陽城內知曉,以圖自亂陣腳,屬於‘攻心之策’,但這依舊壓不住大部分人感到釋然和放鬆,仿佛這一戰已經贏了一般。然後,果然北麵消息傳來,說是關西大敗,五河地區韓世忠垂危,東京殊無作為等等,於是城內又亂了起來,襄陽派隱隱有複起之態,而且讚同趙官家找機會走的還多是老成大臣。現在,張景帶著四五千兵來到白河東岸安營紮寨,金軍沒有去攻,居然又有人以為金軍已經喪膽,建議趙官家派王德、傅慶出城劫寨?!當然了,明白人還是有的。“這必然是金軍刻意寬縱,誘我軍出城接應,以求聚殲於城下。”出班說話的乃是劉子羽,這些日子,就連民夫都能因為戰事稍歇而稍微鬆懈兩日,士卒也能輪換下城,可他卻是前期忙城防,後期幫忙籌劃其他各處的方案,倒是稍顯疲憊,不過此時出聲,依舊迅速。“也不能儘喪膽氣吧?”禦史中丞胡寅微微皺眉相對,他倒不是隨風倒,而是一直就覺得應該以攻代守的,早在南京他就認為趙官家應該禦駕親征、渡河北伐的,隻是事關軍事,所有人包括趙官家一般都不會搭理他罷了。故此,劉子羽見是胡寅出聲,本能就頭大,也不知道是近來疲憊的緣故,還是根本覺得跟此人說話沒用,所以一時間居然沒有與之當堂抗辯的意思。不過,好在他也在樞密院許久了,算是有些威信和人脈,馬上就有下屬出列相對。“臣冒昧。”胡閎休聽到如此荒唐之言,又見對自己最照顧的劉參軍閉嘴不言,便立即出列,卻是對著趙官家直接開口,佯作沒有聽到胡寅一般。“金軍或許存了更大念頭也說不定!”“什麼意思?”正在胡思亂想的趙官家回過神來,稍顯好奇。“臣以為,金軍是見這支兵馬從襄陽來,猜到了張統製是來接應官家的,便故意裝作放鬆,隻待官家出城,便求一勞永逸。”胡閎休語不驚人死不休。堂上一時轟然,而趙玖微微一怔,然後難得咧嘴一笑,卻並未應聲。“局勢大好,官家不坐鎮南陽,去什麼襄陽?”胡寅聞言繼續蹙眉不止。“金軍安能如此糊塗?”“金軍真是糊塗了嗎?”胡閎休忍不住對上了跟自己政治地位天差地彆一般的禦史中丞。“胡憲台!金軍又不是專門圖此,他們隻不過是仗著自己手中有騎兵,野戰無敵,所以才放任張統製往來,一旦下了決心,隨時都可以吃下這四五千兵,哪裡算糊塗呢?”“照你這般說,張統製這四五千兵,此時無論如何都已經是死人了?”胡寅愈發覺得荒唐。“對上金人我們就隻能困城死守,任其淩虐了?無論如何,當此之時,張統製來勤王護駕竟也是錯的?”“張統製此番來援,委實不妥,確有羊入虎口之態。”胡閎休根本沒有察覺到對方的情緒,反而是自顧自說了下去。“荒謬!”胡寅勃然大怒。“照你這般言語,金軍就不要打了?我輩便隻是任由金人往來肆虐,毫無作為?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尊王攘夷?蠻夷之輩一時得勢而已,但凡中國能上下一心,敢戰能戰,天下興複又有什麼難的?這個道理彆人不清楚,你這個太學生出身的參軍居然也不清楚嗎?”胡閎休一時語塞……他倒不是沒話說,而是被胡寅給嚇到了。“胡中丞。”劉子羽見到下屬被製,終於難以忍受,也是咬牙應聲。“你是想學李公相嗎?”“何意?”胡寅陡然一怔。“先學李公相靖康中驅除李彥仙李安撫,逼迫李安撫改名逃竄,以罪身抗金!”劉子羽凜然應聲。“然再學李公相建炎初驅除嶽飛,逼迫後者白身投軍於黃河畔!”胡寅麵色漲紅,卻一時難以應對。“嶽飛之竄,安能算在李公相頭上?”殿中侍禦史李光趕緊出列解釋,卻又中途卡殼。“嶽飛之竄,乃是彼時黃潛善為政,所以擅自驅除……”且說,身為殿中侍禦史,李光一開始聽劉子羽說的難聽,是準備立即彈劾的,但這麼做明顯是應了當日李綱不能容人的景,所以剛一開口就趕緊按下了這個念頭。但即便是躲過了這個,話到一半卻也卡殼,乃是因為他自己忽然醒悟——自己這番倉促應對,不但默認了李彥仙被驅除是恩相李綱的錯,而且默認了嶽飛當日的彈劾是對的。但是對個鬼啊?嶽飛當日彈劾李綱,彈劾的是‘不抗金’,要求的是行在渡河向北,這怎麼就對了?不能因為後來嶽飛打了個勝仗,然後現在正得用,就說這小年輕從小到大做的啥都對吧?但不管如何了,李光一卡殼,劉子羽卻是趁機束手冷笑起來:“兩位,大義是大義,做事是做事,大戰之下,要先說做事,再說大義……而且,兩位怎麼知道我們不懂大義呢?我與胡參軍靖康中與金人白刃相對時,兩位卻又在何處談此大義?怎麼談了兩年還在談大義?!”胡寅被罵了一通,本能去看趙官家,他現在才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此番爭吵本不該發生的,因為趙官家和兩位呂相公最起碼的控場能力還是有的,但這三位卻一直沒吭聲,反而都在那裡若有所思。“這樣好了。”趙玖被胡寅看的發毛,終於不再亂想,而是即刻發聲。“暫且還是安坐南陽……派一支小股兵馬,過河去見張景,以作試探,並讓他小心防備。”最近兼了樞密院都承旨的劉子羽不敢怠慢,即刻應聲。但是,就在這時,又一位樞密院要員萬俟卨忽然咬牙出列:“官家,臣有一事,委實不能忍耐,請與官家私下相對……”趙玖微微一怔,周圍人也都愕然。不過,隨著趙玖招手示意,殿上眾人還是目送這位樞密院新秀迅速隨官家轉入後殿去了。“說吧!”轉入殿後空地,趙玖立在積雪地上,正色相詢……對上此人,他不可能不稍微警惕一些的。“臣不該言此事的,但又不得不言。”萬俟卨咬牙拱手相對。“官家,官家可記得夏日入秋前,金軍大舉集結,卻被河北義軍所牽製一事?”“自然記得。”趙玖還以為對方腰彈劾誰呢,此事聽到對方說正事,反而放鬆了下來。“彼時樞密院和南陽中樞各處都沒有預料,臣也以為此事本該是五馬山馬總管不及彙報,私下為之。”萬俟卨鼓起勇氣對道。“但前幾日,臣翻閱樞密院過往奏呈,卻發現早在今年盛夏時,馬總管便在一封劄子中提到此事,說是若金軍秋冬有異動,他當竭力拖延一二……”趙玖越聽越糊塗……這算什麼?人馬擴也隻是說一種假設與可能,後來樞密院與中樞沒想到也屬正常。“臣本以為是樞密院上下疏忽,沒想到此事。”萬俟卨偷眼去看了下趙官家,然後終於說到了關鍵。“但前幾日官家說要營救韓太尉,詢問可用兵力之事,臣便與劉參軍言語,問他可否調太行山義軍渡河來源,卻被他嚴厲嗬斥……並萬般貶低河北義軍。”趙玖微微一怔,終於咂摸出味來了……感情還是來打小報告了。“你隻說到底怎麼回事吧!”一念至此,趙官家當然有些無聊。“官家,臣也是昨日才打探到,劉參軍與馬總管有私仇!”萬俟卨盯著趙玖,嚴肅對道。“當日馬總管在真定下獄,便是為劉參軍父子所汙……劉參軍父子當日所為,恰如今日劉參軍口中李公相對李安撫所為一般無二!臣也是因為此言,才禁不住義憤,請求私下召對的。但這些都不算什麼,都是舊事,當此國難之時本不該多提,以免被人當做小人之態!但關鍵是,臣擔心劉參軍是因為這層關係,才在製定方略時屢屢忽略河北義軍的!官家,河北義軍說不得可用!還請官家心中務必存個底!”趙玖怔了許久,方才微微頷首:“朕知道了,你且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