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學士之前活了幾十年,卻都未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見到活剝人皮……但出乎意料,靠在牆上,眼見著這標準的禽獸之行,聽著那不似人聲的慘叫,這位出身詩書世家,經曆了幾乎整個‘豐亨豫大’時代的玉堂學士,卻意外的沒有失控。如果非要給個理由,隻能說,之前半年,這位天生富貴榮華的玉堂學士早就有一個隱隱約約但還沒有徹底點透的想法了,而正是這個想法讓他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史書上那種率獸食人的亂世真的已經到了,不可能因為他林景默家世好、官位高,就能躲過去的!實際上,蔡州以來,小林學士三次請纓……其中第一次主動請纓去武關到底是個烏龍,他當時是窺到官家似乎對那牛皋格外用心,所以想請命去汝州,隻是反應慢了些,最後陰差陽錯跟著劉晏去了武關。但那次不能成行的行動卻給林景默帶來了極大的震撼,因為脫離大部隊與行在的緣故,他見識到了遠超趙官家想象的兵亂慘像,也為此一度混沌失態,還被軍士笑話,甚至還被韓太尉起了外號。不過,那口氣終究還是挺了過來,後來這位林學士主動請纓下城安撫翟衝,不成之後,數日前三度請纓來襄州,卻都是早就下定決心,而非誤打誤撞了。天色昏暗,雨水不停,慘叫聲中行刑的牙兵們也漸漸手忙腳亂起來——他們就算是見慣了生死事,也是專職殺人的角色,卻也何曾經曆過這種事?剝皮不要技術和經驗的嗎?周圍不知道多少人被嚇到麵無血色,甚至有人遮麵捂嘴,可他們幾個行刑的難道不覺得瘮人?皮剝到胸口下,一名牙將手上一歪,卻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直接劃開身前這個人形物什的喉管,讓後者再難出聲。而沒了慘叫,堂外雨水淋漓,堂中氣氛卻是更加詭異起來。範瓊看到這一幕,原本還要作色,但剛一起身,環顧左右,看到所有人都在沉默之中往自己身上醜來,卻是忽然心下一凜,沒由來的感到一慌……最後,這範寶臣反而趁勢下令,將此人處決,然後便拂袖而去。範瓊既去,滿堂狼藉,上下皆鬆了半口氣之餘,卻依舊悚然。不過,處刑雖然結束,可小林學士和王俊再見麵時卻已經是到了晚間……這主要是因為範瓊複又將王俊、韓立,還有幾位要害軍官一起專門召入州府後院,用了酒菜、加了金銀賞賜。而為了以防萬一,前者卻是被王俊早早送回。“學士是個真丈夫。”天色徹底黑暗下來,外麵雨水依舊不停,王俊帶著滿身酒氣和潮氣進入舍內,看到那林學士居然還在泰然讀書,也是陡然一怔,繼而誠懇拱手感歎。“不過還請學士饒恕則個,今日的事情俺著實沒想到……”“是這樣嗎?”小林學士斜躺在榻上,隻是盯著手中書籍,根本沒有卻看對方的意思。“我今日才發覺,你王統製與你家範太尉的牙兵如此熟稔……或許你真不知曉,但若真有旁人知道今日這事,也一定是你第一個能曉得吧?”王俊張開嘴,露出兩顆豁牙洞,卻居然反駁不得,停了半日,方才在榻前尋了個馬紮,小心攏手坐下:“學士這般說,俺也沒法子……但今日俺是真被嚇到了,此時坐在這裡,也隻能再讚一聲學士真丈夫了。”“真丈夫什麼啊?”小林學士翻開一頁書,繼續邊看邊應聲道。“我回來後也曾嘔吐……不過那須不是畏懼,而隻是惡心。”“確實惡心。”王俊附和了半句。“不過,你若覺得我沒見過死人一般,今日存了借範瓊將我嚇到失了神智,然後被你操控哄騙之意,卻也不用多想了。”小林學士平靜望著書本言道。“於我而言……想那八公山劉光世、淮西丁進,一個個活著的時候擁兵數萬,不可一世,死了不也就是一堆爛肉嗎,你莫非以為我沒親眼見過?於今日堂上事而言……想那逃卒又不是窮凶極惡之輩,殺人便殺人,非得剝皮殺,到底有什麼意思,莫非你家範太尉以為如此作為,數日後便可逃得一條性命?”王俊沉默了片刻,還是點頭應聲:“學士說的是。”“而今日事若真有些後果,要我說,也不是什麼好結果。”小林學士繼續隨口言道。“佛家說因果報應,道家說福禍人自召之,這範太尉今日活剝人皮,等他死的時候,官家用什麼刑罰,也絕無人再說了……你說對嗎?”“學士是堂堂學士,道理自然是極對的。”王俊抿著豁嘴小心言道。“但不管咋樣,學士今日應該也見到了範太尉的凶狠……學士或許不懼,可這般樣子,俺卻是有些懼的,學士,隻望你能懂得,俺便是有心,如今又哪敢輕易發動,做那個出頭之人?”“哪裡是什麼凶狠,我今日隻見到你家範太尉色厲內荏,離心離德罷了。”小林學士終於放下書本,然後抄手看向榻前之人。“王統製,我不想跟你多說什麼了……今日隻給你再說一個道理與一個說法,你聽便聽,不聽將來不要後悔。”王俊張口欲言,卻最終站起身來,宛如學生聽教一般。“講道理,眼下範瓊倒行逆施到這種地步,你反而不能再拖了,因為你這條泥鰍可與我這個講道理的人滑不溜秋,卻絕不能跟一個拎著刀子的瘋人繼續滑下去,今日他無故活剝了人皮,明日會不會發瘋把你和韓立剁了?”小林學士盯著眼前人冷冷相對。“而給說法,我今日才醒悟,這幾日你應該不是三心二意,而是想坐地還價,但事到如今,我卻已經厭惡你了,故此,之前保留職位、兵權的言語皆不作數了……”王俊陡然一驚,猛地抬頭。“而今日我也不讓你舉兵擒拿範瓊了,隻要你應下禦營兵馬一到便開城即可……”小林學士重新拎起書本言道。“就在這燈下,你若答應下來,我便保你全家性命與私產;不答應,便請出門去,我手無縛雞之力,也絕不會出去尋韓立等人,但等王師到來,我卻是連你全家性命都不會保了!就是這般!”王俊立在那裡,沉默許久,惶恐、憤怒、無奈、懊喪,種種情緒交織不下,但過了許久後,眼看著身前之人繼續躺在榻上,持書卷風姿不減,卻終於是氣勢漸消,然後五體投地,連連叩首:“謝過學士給俺留了條生路……請學士交個信物,俺這就派人連夜出城,往南陽去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