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如絲複似塵,煮瓶浮蠟正嘗新。牡丹破萼櫻桃熟,未許飛花減卻春。三月底,春夏之交,正是穀雨時節,這時候的江漢地帶,一輪雨水忽然相應著時節,開始自南向北陸續推進。這讓盤踞在襄州一帶,數日前正式成為‘逆賊’的範瓊範寶臣終於稍微放下了一些之前的惶恐不安,然後難得睡了半次好覺。之所以說是半次,乃是說雨水淅瀝瀝不停之中,漸漸開始夾雜了一點雷聲,雖然並不刺耳,卻足以讓穿著甲胄睡覺的範瓊陡然驚醒。而驚醒之後,便是無儘的彷徨和空白,然後怎麼都記不起夢中不停重複的一件往事。正是那件往事,讓他心悸到猝然醒來,然後失神難熬。平心而論,此刻躺在襄州州府後舍榻上,然後正望著窗外滴落的雨線若有所思的範瓊,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會忽然做出那般舉止的。須知道,當年靖康之亂,他帶著上萬兵馬從京東出發,是勤王之師中第一個趕到東京城下的,當時他是被視為英雄的,而且那次勤王之舉也事實上逼退了金人,所謂用太原三鎮換回了金人撤兵……當然,緊隨其後就是太原之戰的全麵崩潰,是金人的去而複返,是無數國家名將的死亡與徹底頹喪。照理說,真有轉變,有對大宋的徹底失望,也該是此間發生的事情。但此時此刻,範瓊臥榻望雨,仔細回憶,卻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像他人那般在那個階段徹底動搖,因為緊接著他就出任了京城四壁都巡檢使,成為事實上的首都戍衛長官。而這個任命足以讓當時還握著上萬精兵的他欣喜若狂……實力未損,升官發財,還成為當時新官家身前唯一的武力倚仗,前途大好,又怎麼會動搖呢?實際上,如果沒記錯,在這件事情以後,他還在二次圍城中多次尋求機會,主動出擊,絲毫不憚與金人作戰,而且無論戰死了多少士卒,被金人騎兵擊敗了多少次,他始終都沒有氣餒。那時候死了,也能上史書吧?不過,也就是想到這裡的時候,範瓊陡然發現了一個自己想儘量逃避,卻難以逾越的記憶點:且說,那一次金人趁著冬日結冰猛攻宣化門,他親自帶著自己最精銳的一千兵馬,準備反其道而行之,也踩著冬日堅冰渡過河去攻擊金人之後。結果呢,金人走來走去,河冰堅固如常,可宋軍走上去,冰卻直接從隊伍中間裂開,一千人一下子沒了五百。貌似就是從那以後,整個城防軍喪失了最後一絲勇氣,他範寶臣也在心中認定了大宋天命已失,開始自暴自棄,並對大宋之後的局勢起了莫名期待……不然,後來他也不至於視張邦昌是個有天命的人,然後做出那些讓自己萬劫不複的舉動來!什麼臨金人不戰,什麼驕縱跋扈,南陽那位官家前幾日的明文旨意都是虛的,範瓊早早認定了南陽那位趙官家要殺自己的理由——在淵宗(宋欽宗)被金人扣押後,他受金人指派,回城公然押送太上道君皇帝與文武百官、後宮妃嬪、宗室貴人一起出城,並沿途鎮壓阻攔百姓!這件事,當時行在無兵他卻手握重兵時,是官家和李綱一起做出許諾既往不咎的,但如今局勢好轉,官家居然頂住了金人這一波掃蕩,便乾脆食言而肥,又要對付自己了。不過,事到如今,還想這些未免多餘,範瓊也隻能感歎自己當日居然沒看出來南陽那位有如此膽色與底力,竟能把局麵維持到今日這地步,以至於俺恨沒有留在北方投降金人……隻能說,這個官家如此隱忍,又如此狠厲,跟昔日東京城中二聖相對,簡直不像是趙家的種!“爹爹!”一聲清脆的喊聲忽然響起,引得範瓊心下一驚,然後直接握住了手中刀把,待看到是自己親女秀娘捧著一盞油燈走來,這才釋然。“爹爹,蚊蟲太多,可要燒些雄黃萍(宋代版的蚊香,由雄黃加乾浮萍製作)?”今年才十六歲的範秀娘看到父親舉起刀子,神色一驚,卻還是小心踱步來問。“不用如此。”範瓊連連搖頭不止。“那東西燒太多讓人頭昏腦漲,現在正在關鍵時候,不能點那個,你也不要擅自給我點……”“是。”範秀娘放下油燈,小心應聲。“幾時了?”範瓊看著油燈,此時才算是從之前睡夢中回過神來。“不過是下午過半,但外麵雲太厚了,所以黑暗。”範秀娘低聲相對,然後靠近過來繼續詢問。“爹爹,都三日了,你要不要將甲胄脫了,換身乾淨衣服?女兒也為爹爹趁機擦拭下甲葉?”燈火下,身上幾乎已經有了餿味,似乎還帶著一絲血腥味的範瓊看著女兒那雙毫無雜質的烏黑大眼睛,微微一怔,幾乎便要答應。但最終,此人還是選擇了搖頭不止:“不隻是南陽那邊的官家,如今城內也有人要殺咱們一家,你爹爹我一刻都不能放鬆!”範秀娘低頭不語,卻又回身出去,俄而端來一盆熱水與麵巾,低頭擰起,準備給父親擦一下臉麵與脖頸。而範瓊看著女兒欠身時閃過的白潔額頭與乾淨鬢角,也是心中一歎,想當日在北麵,他看著那趙官家到處搜羅浣衣娘,還曾心中不屑。但前幾日那官家在南陽固態萌生之時,早已經感覺大禍臨頭的他卻是動過將女兒送過去來換一條命的心思,但隻是稍一猶豫,便白白葬送了最後的機會。“爹爹?”停了片刻,還是手持熱巾的範秀娘小心翼翼打破了沉默。範瓊再度回過神來,卻是接過熱巾自己擦拭起來,並且一邊擦拭,一邊歎氣。“爹爹。”範秀娘望著自家父親,忍不住重複了那個注定答案一致的問題。“官家一定要爹爹死,我們又該如何?”“死不了的!”範瓊擦完臉,將已經染灰的麵巾擲在水盆之中,然後重複了那已經說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答案。“隻要能守住半年,金人必發大軍來南陽,到時候你爹爹我便否極泰來了!”範秀娘一邊重新擰起熱巾,一邊神色猶疑,顯得欲言又止。“你又想說什麼?”範瓊握著自己的佩刀,雙目微微眯了起來。“莫不是後院你那些小娘們又攛掇著你來勸我去請罪?莫不是忘了上一個怎麼死的嗎?!”聽到最後一句,範秀娘想起數日前的景象,也是本能嚇了一跳,繼而麵色也慘白起來,便趕緊抓著麵巾連連搖頭:“是張娘娘說的不錯,卻不是讓我來勸爹爹去南陽自投的,而是聽她說,這官家好色如命,而爹爹數日前曾想將女兒獻過去……女兒是想說,女兒願意為爹爹分憂。”範瓊神色緩和下來,卻又再度搖頭:“晚了!”言罷,這名曾經的大宋忠臣,如今不知道變成到底算是什麼東西的男人,直接扶刀起身,看都不看自己女兒,兀自出門去了。而且不提這範秀娘如何擔憂她爹爹,隻說範瓊出了後舍,順著走廊轉入前院,卻是迎麵見到候在此處的數名心腹牙兵。“如何?”範瓊來到台階前,再無在女兒身前的強行委婉,卻是厲聲相對。雨水中,為首的一個準備將直接跪地複命:“太尉,好教太尉知道,城牆太廣,我等人手又實在是太少,今日遇到的偏偏是左軍的一個隊將帶著一整隊人逃的,卻隻來得及擒下了七八人!”“廢物!”範瓊一時氣急,張口喝罵,甚至要拔刀亂砍,但甫一發作卻又發現口中不知何時生了瘡,之前跟女兒小聲小氣說話還好,此時奮力一罵竟是撕破了傷口,以至於疼痛難耐。不過,其人既然沒去摸刀,倒還是扶著臉頰繼續喝罵不止:“左軍統製韓立是廢物,竟然讓一整隊人起了異心,我看他也起了異心!還有你們也是廢物,如何便隻抓了七八個人,莫不是也有了三心二意?!”牙兵們無奈,隻能麵麵相覷之餘,一起在雨中下跪俯首相對。範瓊罵了一氣,隻覺口中實在是疼痛劇烈,最後隻能扶著臉頰枯坐在廊下,許久才緩過力氣來,但這時他心中驚恐、畏懼、氣憤、暴戾,各種情緒,卻是根本難平,甚至愈發激烈。“都是活捉嗎?”停了片刻,看似平穩下來的範寶臣忽然開口。“自然。”被雨淋得不行的準備將小心應聲。“那傳令,讓軍中統領以上軍官,還有我直屬的中軍準備將以上,全都來州府大堂!”範瓊雙目赤紅,語氣卻意外的輕。“還如以往一樣,我要明正典刑,讓他們都來觀刑!”牙兵們對視一眼,都無話可說,卻是趕緊冒雨逃竄出去了。俄而,早已經擠成一個大兵營的襄陽城中,範瓊最核心的一萬部隊裡,左軍統製韓立部,右軍統製王俊部,還有直屬中軍各部,都得到了訊息……卻也各自都習以為常,因為這種事情已經持續三日了。唯一要說的,那便是左軍統製韓立,這一回不免要多憂心一些罷了。相對而言,右軍統製王俊,這個昔日在靖康中被金人射掉兩顆門牙的範瓊心腹,自然稍微隨意一些。這位著名的豁嘴統製接到傳令後,一如既往讓人給牙兵們塞了銀子與酒水,方才帶著幾個親兵往自己住處的後院去換衣服……按照範瓊這幾日的規矩,所有人去州府上見他都可帶侍衛,但除了他的牙兵,任何人卻都不許披掛。“林學士!”進入後舍一處保衛嚴密、燈火通明的所在,豁牙的王俊居然即刻俯身下跪,叩首於地。“林學士,末將鬥膽,請學士換身粗布衣服,隨俺往州府一行……”並正在榻上秉燭讀書之人,自然就是百折不撓,下定決心要替官家做一番事的小林學士了,聞言隨意往地上一瞥,不免蹙眉:“王統製,六日前官家旨意才傳來,結果五日前你便讓你妾室父親尋到城外李公,請他搭線尋南陽府來人,而我須是堂堂玉堂學士,所謂官家親信、內製大臣,隻因為看你是範瓊麾下數一數二的大將,才冒險來見你,你卻一連三日推三阻四,你以為事到如今,範瓊還有生路嗎,你也真能這般三心二意下去?”“學士!”王俊再度叩首,卻又仰頭帶著豁嘴懇切相告。“俺真不是三心二意,俺也知道範太尉此番多半是沒個好結果,但範太尉對俺著實有知遇之恩……想當日靖康年間在東京,俺這雙門牙被射掉時才是一個區區副都頭,兩年變成統製官,管著三千最精銳的兵馬……這一時間,俺如何能下的去手?”小林學士冷笑一聲:“那你為何還在此處對我跪地說話呢?早將我捆了給你家範太尉豈不是正好報了他的恩?”王俊再度叩首:“這不是俺也知道忠心嗎?對官家是忠,對太尉是義,這正是江湖上忠義兩難全的說法,想當年俺在東平府,與張榮張太尉……”“若不是你說出張榮二字,我怎麼會隨你入城?!”小林學士擲下書本,卻是終於大怒。“你以為你憑什麼能讓我來見你?!張榮須是東平府鎮撫使了,你是什麼東西在這裡三番五次糊弄我?!”“學士!”王俊再度叩首不及,然後依舊說話漏風。“俺也知道這種糊塗話沒人信,但俺也真是有難處……而今日請你老人家隨俺去一趟州府,便是想讓你親眼看看俺的難處!”小林學士見對方說的懇切,也是再度猶疑。“學士,你老人家放心,俺軍中軍官都是京東出身,範太尉以下皆不認得你。”王俊趕緊趁熱打鐵。“而今日又下雨不停,天色昏暗,根本就像是夜裡一般,學士委屈一下,臉上塗點黃粉,裝作俺的侍從一起過去,絕對沒有危險……”且說,小林學士來此數日,一直被這王俊吊著,形同軟禁,卻也心煩氣躁,想去見見彼處形狀,好對症下藥,卻是猶疑片刻,然後緩緩頷首。就這樣,小林學士按照王俊安排,穿了一套不顯眼的衣服,又塗黃了臉,然後到底是趁著雨水不停、雲層厚重,往襄陽城的州府一行。當然,有王俊這個城中坐三望二之人在前麵,自然也是行程順利,而到了彼處後不久,小林學士便也從這些人對話之中明白來了此番聚集緣由,乃是說自從三日前範瓊下令封城後,一連三日,都要公開處刑逃竄之人,而今日下雨,便居然要在官府大堂上殺人。到此時,小林學士眼瞅著這些範瓊麾下軍官俱至於此,也算是明白了王俊的‘苦心’,知道這個豁牙之人是想告訴他,趙官家的名號雖然管用,大局大家也懂,但範瓊多年積威之下,又用上這般野蠻手段,所以一時無人敢做出頭之輩罷了。除此之外,必然還有想借殺人來震懾自己的意思。不過,凡事平心而論,他林景默雖然曾被韓世忠譏笑過‘萌兒’,但那是他不善騎馬所致,與他其餘膽量可不是一回事,而且他本人可是上過戰場的,又何懼所謂殺人行刑呢?而就在小林學士胡思亂想之間,堂上一群綢緞常服打扮的軍官們互相使些汙穢之詞的時候,耳聽著一陣刺耳的甲葉摩擦聲自後方傳來,堂中之人卻是瞬間惶恐失色,然後趕緊各自落座。不過,王俊到底是個乖巧之人,隻是微微示意,便有三名其餘侍從將小林學士遮蔽在身後,讓後者從容靠牆躲在陰影之中。另一邊,披著甲胄的範瓊捂著臉頰上來,也不說話,卻是示意牙兵們速速施為,而隨著牙兵們將一些物什和逃人帶入堂中開始準備,韓立、王俊以下,所有人又都疑惑起來。因為,眾人目視之下,牙兵們並不是簡單捆綁逃人,而是先刨開堂中青磚,然後又接著倒水刨土,直接將一根丈把長的木樁牢牢楔進地麵,又在四麵擺上了火盆,這才將其中一個逃亡士卒捆上……這個姿態,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正經砍頭的意思吧?難不成是要挖心掏肺,做醒酒湯?!“整日砍頭,好沒意思!”滿堂疑懼之中,範瓊忽然扶著臉頰開口。“今日下雨,正好換個花樣!其餘幾個,先砍了!”隨著範瓊言語,幾名沒有被上架的逃卒瞬間被全副武裝的牙兵們按住,然後在喝罵與掙紮中被牙兵們依次砍了腦袋,而小林學士果然也沒有受驚。“最後這個最肥的……”等其餘人殺完,那名被綁著的逃卒罵了幾聲後又哆嗦失禁,漸漸無聲,滿堂寂靜之中,範瓊終於扶著臉頰在雨聲中繼續隨意言道。“且與我扒了皮!”一語既出,莫說小林學士,便是韓立以下,堂中諸軍官也都渾身冰涼起來。ps:睡不著,今晚的,提前發出來,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