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覆下,腥風血雨中,東籬負手而立,眉眼深邃,嘴角微微勾起,背脊挺拔,任由著帶血的狂風撩動他單薄的衣袍。他的神色,是那樣的從容不驚,似要坦然在他此刻這樣修為儘失的情況下,麵對傾覆而下的混沌雷劫。“東籬!”他聽到了她的聲音,順著這聲音往天際看去,眼神瞬間變得溫柔無比,嘴唇微動。轟隆雷劫,鬼哭狼嗥,震耳欲聾,裡畔聽不到那含笑而立的東籬到底張口說了些什麼,他的嘴唇一開一合,裡畔瞬間紅了眼眶,她聽不到,但她看到了,他在對她說:“阿畔,彆哭。”雲上一道紫金麒麟匆匆趕來,在裡畔麵前化作了人形,阻了裡畔的去路。見了來人,裡畔當即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道:“元炁!快告訴我,我該如何做,才能救他!”元炁的麵貌慈悲,眼前神色焦急的裡畔,才是他最初識得的裡畔,那個被東籬帶上東極山壽宴,故作得體,一喝了酒就失態的小姑娘。“元炁!”裡畔拽住了元炁的袖子,看向那血紅的天,暗沉的雷雲,“快告訴我!”“昔日祖神尚且不能逃過混沌劫,上古諸神今日若還在,也早晚會有這一天。”元炁握緊裡畔的手,令自己的衣袖自她的手心中掙脫出來,“昔日他為救你,折損半身修為,所設封印被你衝破,又折損了半身修為,現在,誰也救不了他。”“祖神之力呢?祖神之力也不能抵抗混沌劫嗎?!”裡畔慌了,“為何祖神之力要選擇了我這樣的人,我根本不配為神!”元炁的麵色猶豫,眼中有著激烈的掙紮,終於,他沉沉地歎了口氣,口吻又堅決了起來,“裡畔,你可想好了,你若與東籬一道承了這天劫,興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但此舉……代價甚高。”若是此舉依舊難敵混沌劫,裡畔與東籬,都將在此劫中隕落,自此世上將再無神脈。這是一場非生即滅的賭博,昔日祖神隕落,便算出了上古諸神將迎來一場覆滅之劫,因而才留下了這道祖神之力,命元炁守護左右,直到神力擇主,便會誕生出新的真神,將墮入煉獄中的九州三界拯救出來。元炁一直順從神意,等到了今天。他本以為祖神選擇的人,該是少君,不曾想,竟會是裡畔這丫頭。等待真神降世,本是他的職責,但如今……元炁閉上了眼睛,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違背祖神的命令,痛下決心道:“裡畔,去吧……我為你們二人護法。”“多謝你,元炁!”裡畔的神色鄭重,後退了一步,不再做任何猶豫,迎著那混沌劫所凝聚的方向飛去,散雷如雨落,電光滋滋。元炁目送著裡畔進入了那落劫之地,終於,他的神色亦鄭重了下來,擊空一躍,霎時間現出了真身。那是上古神獸,祖神座下的紫金麒麟,它遊走於那雷光外圍,紫光陣陣,所施法陣齊齊生效,就像一道紫氣縈繞的屏障忽然在這天地間立了起來,外界之人難以入內,那混沌餘威也被鎖於其中,以免殃及無辜。“裡畔……”東籬的麵色一變,就在裡畔衝入那光障的一瞬,雷霆乍現,滋滋作響的白光頓時連成了一片,從天而降!血雲翻滾,化作一道道紅光糾纏著那九九八十一道雷霆,同時落下,身下是一片焦土,眼前是血光和雷光刺目!“東籬!”裡畔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撲向了他,她的周身神力炸裂,墨發飛揚,衣衫裂帛狂舞。她用儘了全力,與那能將神身神魄劈成粉碎的雷霆劫相抗著,她閉上了眼,被那刺目的雷光所傷,血淚自眼角滑落。“裡畔……”東籬心中一慟,他蒼白的身影就在這一瞬,毫無畏懼地將裡畔帶進了自己的懷裡。他低著頭,嘴角勾起,眼神溫柔,將裡畔死死護在自己的懷中,令她的臉頰緊緊貼在東籬的胸膛。她的一隻耳,聽著東籬那溫柔卻有力的心跳,另一隻耳朵,卻被東籬抬起的大手緊緊地捂住了,他將他單薄的背,留給了那無情降落的劫難。此情此景,猶如昔日,如下雨一般的利箭齊發,東籬亦是像這樣,將裡畔護在懷中,將自己的血肉之軀,留給了那落下的箭雨。“我的劫,該由我來承擔。”東籬溫柔含笑的話語猶在耳邊,裡畔渾身一顫,撕心裂肺,“東籬!”……塵埃落定,落下的雷劫僅在一瞬間,便儘數傾覆而下,天際頓時血雲散去,晨光破曉,靜了下來。光障外的紫金麒麟落地,化作了人身,他看著那陷入地層的焦土廢墟,此刻仍在冒著焦煙,良久,沒有半點生意。元炁一身布衣長杖,終於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跪了下來——自此,這世上,再無神脈,真神,也將永世不會降臨。忽然,元炁隻覺得膝下堅硬灼燒的焦土傳來一片柔軟沁涼之感,他的睫羽一顫,睜開了眼睛,隻見那雷劫傾覆的廢墟之中,忽然陣陣華光如波浪一般層疊開來。那華光所過之處,焦土生出綠草花木,生機勃勃,血紅的長流化作清澈蜿蜒的泉河,無辜枉死的屍體生出新的血肉……元炁顫抖著站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直到,他的目光,落在那華光中的如脫胎換骨的身影……眼前的東籬一身玄黑長袍流光溢彩,白發已然化作濃墨一樣的黑色長發,他的身形偉岸,眉宇深邃,薄唇也不再蒼白,此刻就站在那華光之中。他的懷中,抱著一人,雖麵色憔悴,但神情卻是許久未曾在她臉上見到的安寧,她的發簪早已掉落了,此刻披散的墨發如瀑,在身後飛揚,時而與東籬的長發糾纏。此刻裡畔的雙目是閉著的,頭枕在東籬的心口,能感受到,耳畔傳來的東籬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她不禁低下了頭,眼眶微熱,趁著東籬未察,將那濕漉蹭在了他的襟前,心中卻是止不住地陣陣後怕,“東籬,幸好你沒事,幸好……”她怕,怕極了,誰也不知道她有多怕,怕東籬真的寂滅在那降下的混沌劫中。頭頂傳來了東籬溫柔的聲音:“阿畔,對不起。”裡畔搖頭,“你不曾對不起我,是我……為一己之私,舍棄了蒼生。”在蒼生和她之間,東籬選了蒼生,這是她曾經最怨恨他的地方。可東籬,到底不曾舍棄她,哪怕耗儘了一身修為,哪怕要隕身於混沌劫中,可他還是選擇了費儘心機,凝結了她的神魄,將她藏匿於陰司。東籬又何曾真的對不起她?不恨,早就不恨了……可裡畔終究比不上東籬那般無畏無私。在蒼生和東籬之間,她自私地選擇了留住東籬,將他囚於九重天,任混沌劫降世,蒼生罹難……因為她知道,她太了解東籬了,放了他,她便會立即失去他。……東籬抱著裡畔,走出了那廢墟,所過之處,皆帶來了新的生機……元炁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了,終於,他笑出了聲,似乎忘了自己比現存大多數神佛都要年長的歲數,激動得像個毛頭小子,笑得暢快極了!“師尊!您果然算準了一切!真神……現世了!老家夥,就是隕落了,也是這般為老不尊,將弟子我耍得團團轉!”元炁甚至可以想象到,祖神若還在世,必是一副厚顏無恥的模樣,吊兒郎當地反問他一句:“為師何曾說過,神力所擇之人,就一定是真神?”神力擇主,世間將會有真神降臨,這話是沒錯,可祖神可沒說,神力所擇之人,就是真神!裡畔不是真神,少君才是。若非天下動蕩,神力又怎麼會擇主?若非諸神已逝,隻留下如此單薄的神脈,且這神脈將迎來混沌之劫,天下又怎麼會動蕩?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啊!上古諸神,沒有一個能捱得過混沌之劫的,而唯有經曆了混沌之劫,才有可能晉為真神!試問他們之中,誰人能做到心中無私,無絲毫權欲?天下動蕩之時,存有一顆大愛之心,以蒼生為子民之神,才有可能出一位真神。也唯有真神,才擁有這創世的能力,為這淪落煉獄的世界,帶來新的生機!“元炁,多謝。”東籬來到元炁的麵前,嘴角微揚,是謝元炁先前替他守護了九天上的人,也替他守護了裡畔。提起了九天上的人,元炁忽然麵色一變,嚴肅了下來,“崇明尚且還被禁著,東清那丫頭……情況很不妙,你們最好去看看她。”東籬點了點頭,“我這就去。”話落,東籬就這麼一路抱著裡畔,登上了九重天,一路上魔族駐軍試圖攔他,東籬甚至連神色也未變,連手也未出,那一路的駐軍便莫名被掀得翻飛,連近身也難。東籬就這麼暢通無阻地抱著裡畔,踏進了華清殿。聽到動靜的殿中侍者紛紛上前,待要跪迎尊上,見了眼前的場景,頓時不知所措,更不知該如何向二人行禮,隻紛紛跪了下來,低下了頭,說不出一個字來。昔日矜貴清高的帝姬東清,此時卻是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她的懷裡正抱著一顆暗淡無光的龍蛋,聽到了動靜,東清抬起頭來,卻見此番竟是東籬和裡畔一起來的。東清的麵色一怔,雖不知是發生了何事,令他二人皆有如此大的變化,但她還是輕扯了嘴角,笑出了聲,“你們終於肯見我了嗎?”“東籬,放我下來。”裡畔輕輕扯了扯東籬的衣襟,示意道。“好。”東籬應著,小心仔細地將裡畔放了下來,大手當即握住了裡畔的手,立在她身側。此刻裡畔是閉著眼的,東清見狀,似有些愕然,“你的眼睛怎麼了?”裡畔未答,東籬淡淡笑道:“阿畔灼傷了眼,過些時日,便好了。”東清聞言,並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她忽然起身,又端端正正地在裡畔麵前跪下,伏低了身子,將額頭,觸到了冰涼的地磚。裡畔雖看不見,但用神識便可替代眼睛,見了此情此景,她雖不避開東清如此大禮,卻仍是皺起了眉,“你此舉何意?”“自我知道兄長屬意於你,心中便覺古怪,那日神柱現了異象,我便更加篤定,兄長心中的人,自始至終未曾變過,你便是魔尊畔離。”東清挑唇,苦笑道,“我知你厭極了我,但兄長混沌劫至,修為儘失,你卻遲遲未能覺醒,我便知,差的不過是你一個‘願意’罷了。如今你悲極怒極,便果然衝破封印,覺醒了。”“你改口應下了崇明的賜婚,誘我覺醒,對你有什麼好處呢?”裡畔亦是苦笑,她留著東清一條命,又豈不知東清改口,並非是因為對東籬生情?“祖神之力擇了你,天下易主,真神降世……”東清抬頭,麵上卻生了困惑。她不傻,混沌劫已落,東籬卻未死,甚至脫胎換骨,修為比之以往越發深厚,東清神識無法看出,此刻他的修為該是何等高深莫測,事情顯然生了變故……她原以為,裡畔得了祖神之力,便該覺醒,真神也將隨之在她身上降臨,可眼下的局勢,顯然與她的料想不同。隻是裡畔雖未能晉為真神,她本就是舊神血脈,乃是個半神,又得了祖神之力,依舊能令她睥睨天下,再無對手。思及此,東清笑了,搖了搖頭,似要將那些想不通的事情,暫且放下,“大典那日我曾問過兄長,悔是不悔。兄長若悔,我堂堂帝姬顏麵儘失,兄長心中豈能無愧?便是憑著這份愧意,也可保我兒後世無憂,此其一。“兄長若是不悔,你悲極怒極,必是要衝破封印,你若覺醒,便能擁有真神的創世之力,便是不能晉為真神,憑著祖神之力,你亦能救我兒一命,此其二。“就算你臨陣退縮,未能衝破封印,我與兄長當真成了婚,憑少君尊貴的身份,在我離世後,我兒頂著少君之子的名號,亦還有一線生機,此其三。”“你又怎知,東籬一定會應下崇明賜婚?”東清抬頭,似聽到了好笑的笑話,搖了搖頭,“他怎麼會不答應?為了你,他什麼都會做。那日父君賜婚,少君若執意不應,長生大帝的苦心便要白費,父君也必會疑你身份。彼時你尚未覺醒,父君若要殺你,輕而易舉,少君臨近混沌,又豈能護得了你?”東籬身歸混沌後,若是崇明知道了裡畔的身份,又有誰能護得了她?裡畔身上的封印生變,但東清的真身乃金龍,隕世後,她將龍筋獻出,東籬大可以繼續封住裡畔的神識,令她繼續在那陰司一生無憂。裡畔久久地未曾言語,東清機關算儘,苦心經營,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為懷裡的那顆龍蛋謀後路。裡畔向前一步,探了東清的元丹,當即變了臉色,“果然……你的元丹空耗至此。”裡畔此話一出,心中便已有了答案,她在東清麵前低了身,伸手要探東清懷中的那顆龍蛋。東清下意識地一躲,但末了,還是未真的躲閃,任憑裡畔探出了手,輕輕地落在了那顆龍蛋之上。“這是……”裡畔皺起了眉,“你耗儘自身修為,就是為了養護它,機關算儘,也是為它謀後路。這是你與誰的子嗣?!且這孩子,至少已有萬歲,何以上了萬年,尚未破殼?”天下人竟不知,帝姬東清,早在萬年前,便已誕下了這顆龍蛋。“算起來,我兒該喚你一聲姑姑……”東清麵上的笑容溫柔,那是身為人母才會有的溫柔,“他一出生,便已失了生機,是我這萬年來,強行以自身元丹養護著他,如今,我再也護不了他了……裡畔,求你,幫我照顧他。”“東清……”裡畔的麵色大變,她雖未能親眼看到,但卻感知得到,此刻東清的神魄越來越弱,越來越淡,她的身形,也在此刻,終於耗儘了最後一抹生氣,從腳下開始,一點一點,化作了一團金光,消淡無蹤……“裡畔,有你的庇護,我兒必定不會受人欺淩。”東清的麵上含笑,心中的苦、怨、愁、愛、恨,種種七情六欲,儘數隨著這一刻,沉沉地放了下來。她隻覺得渾身一輕,就連這顆心,也是這萬年來前所未有地輕鬆,“壽數儘於此,皆是天意,裡畔,你不必為我難過,即便今日你是真神,亦不可逆了天道。我兒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