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深怕擾了她的清夢,男子的手指輕輕地自裡畔熟睡的麵頰掃過,忽然,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眼底微微有幾分詫異,低語道:“阿畔,你的身上有少君的氣息,這麼多年來,原來是他將你藏起來了。這樣也好,這樣也好……”“王。”男子身後緩緩步出一隻巨大的黑火麒麟,伏尤獸乃麒麟之身,渾身燃燒黑色火焰的巨獸,此刻正恭恭敬敬地垂著頭候在那,連頭也不敢抬。男子眸光一斂,腳下一頓,並未回頭,他將裡畔抱進設有結界的洞府,那動作溫柔仔細,生怕令她有半分不快。將她重新安置在此,男子方才起身,抬手留了一道神識進入熟睡的裡畔的體內,便闊步走出了洞府。這凶神惡煞的伏尤獸在他麵前,竟恐懼地低下了頭,乖巧得跟一隻貓似的。“王為何不殺了這女神仙?”伏尤張開了嘴,小心翼翼地問著,它的腹中早已是饑腸轆轆,恨不得能吃了山洞裡頭的女神仙果腹。“我在她身上,察覺到了少君留下的氣息。雖不知此人的來頭,但必有用處,走吧。”他的話裡行間,竟好似不識得裡畔。伏尤獸不敢再多嘴,老老實實地趴了下來,請主人上來。男子和座下妖獸離開雲羅山後,便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如狂風過境,瞬間使得方圓百十裡的妖物化為灰燼。那股力量霸道殘酷得很,不由分說,不辨原由,隻要挨得近了,大小妖物,通通是個死。……東籬趕回雲羅山,卻見整座雲羅山煞氣駭人,妖氣全無。他的頓時麵色一沉,周遭的空氣竟忽然隨之冷了下來。就在此時,一道黑色肅殺的身影現身於東籬身後,恭恭敬敬地行禮道:“東籬大人,發現伏尤獸的蹤跡,其主必在左右。”東籬驀然皺起了眉,待要說話,忽然麵色微微一變,嘴角竟溢出一抹血色來。黑衣肅殺之人當即擔憂得不顧禮數,上前了一步,“大人,您……”東籬卻搖了搖頭,略一施法,便恢複了如常神色,淡淡道:“無妨,是她在反抗我的約束。”也許是無意的,她在遇險之下本能為之,但這便足以說明事態的嚴重性了,留給他的時間,越發有限了。“退下吧,剩下的,我自會處理。”東籬麵色一緩,目光看向那結界所在的方向,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恍然又是那慵懶瀟灑的閻君東籬。裡畔醒來之時,外頭已是一片靜悄悄,自己仍身處洞府之中,裡畔猛然打了個激靈,清醒了。難道昨晚重傷的書生,是她夢出來的?裡畔滿麵困惑,急忙追出洞外,隻見那洞外一片狼藉,地上還有殘留的妖血和腥臭之味未散去,顯然此地曾經發生過一場惡戰,昨天的事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可是妖物去哪了?人又去哪了?正是一頭霧水之時,裡畔抬頭便撞上了臉色不太好看的東籬,裡畔心中既是喜,又是愁。喜的是東籬安然無恙,愁的是,昨夜她違背東籬的囑咐踏出洞外後,似乎發生了些什麼。此時東籬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看,令裡畔感到莫名的一陣心虛。“踏出洞外,是因為人命關天……可我也不記得後來都發生了什麼,可惜沒來得及救下那美男子……興許是被妖物吃了……”裡畔沒底氣地解釋了一句,思及這一地狼藉,裡畔又不免一陣捶足頓胸。“全不記得了?”“不記得了……”東籬的神色稍緩,沒好氣地將裡畔拎上了騰雲,“我當是你擔憂我的安危,原來是憂思他人安危。”“我自然是擔憂你的安危!”裡畔猛然抬起頭來,對上東籬似笑非笑的目光,她當即頓了一頓,從善如流、麵不改色地接了後半句,“否則誰能按時給我解藥?缺德!”……近來陰司裡頭人口密度驟增,尤其是女鬼的數目急劇增加,這點讓孟婆很是頭疼,奈何橋上出現了大把大把不願意喝湯走人的癡男怨女。聽聞人世間曾有衛階因容貌俊美被圍觀致死,潘安風儀有度惹得擲果盈車,世間之人多為美色癡狂,沒想到就連枉死城裡也儘是些膚淺的鬼。“怪隻怪,不知是哪個酸腐書生將陽世間的小話本子給燒到了陰間來,現在誰還不知道,咱們閻君東籬大人在人世間被那位華陽公主辜負的悲慘故事?”孟婆歎了口氣,這小話本在枉死城裡流傳開來,很是暢銷,人人都為東籬的遭遇不值,那些個女鬼各個惦記著自己能與眾不同,撫慰東籬的情殤,成日裡打扮得花枝招展,女鬼如此癡狂便也罷了,那些個男鬼湊什麼熱鬨?一群鬼本來就可怕了,還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裡畔嚇得夠嗆。裡畔邊幫著維持秩序,邊心虛地應和道:“是是是,東籬大人也不管管。”“東籬大人可怎麼管?這些都是他老人家的傷心事,怎麼能怪東籬大人。怪隻怪那華陽,東籬大人這般才華橫溢英俊瀟灑專情不二的男子,世間能有幾人?她怎麼能辜負了東籬大人,又害得東籬大人遭誣陷叛國之名,死於亂箭之下?也就是先前我不聞不問陽世的事,放了那華陽進入六道輪回,下次見了她,我非得在湯裡加點料才是!”孟婆說得咬牙切齒,比之瘋狂的女鬼還更可怕幾分。孟婆喚作孟婆,但死時亦是個風華正茂的姑娘家,亦是這小話本的忠實讀者,為了那結局,還痛哭了一天一夜,以至於這湯中都泛著一股酸鹹味。“其實這也怪不得華陽……她身在皇家,也是身不由己……再說了,她不是最後關頭,與東籬一道赴死了嘛。”裡畔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心中卻是對那位無辜的華陽公主很是歉疚,可這鍋裡畔不敢背,隻得甩在無辜的華陽身上了。“罷了罷了,不說這些糟心事,待見到了那華陽,我再收拾她!”孟婆舀起一碗湯,指了指亂成一團不肯喝湯的鬼群,招呼裡畔道:“裡畔大人,勞煩你再抓一人來。”忙和了一天,可把裡畔累得腰酸背痛,若非此事與她脫不了乾係,裡畔心裡發虛,今日也不會陪著孟婆吃這份苦頭,那些個小鬼也太能折騰了一些!裡畔累得眼皮直打架,臨睡前,心裡還琢磨著慫恿東籬下撥點經費,購置個自動喂湯機,流水線作業,效率可高得不是一星半點。興許是太過疲累了,夜間裡畔睡得不踏實,頻頻發夢。“阿畔,跑慢些,擔心跌倒。”又是那夢境,又是那人……他又一次踏著雲霧而來了,抽神髓,散修為,碎根基,鎖元丹,對那少女說……“自此以後,你便將過往的一切,忘了罷。”裡畔自夢中驚醒,發覺自己竟糊了滿臉的眼淚,就連枕巾之上,都浸濕了一片。“又是這個夢……”裡畔那胸腔中翻滾的情緒尚未平息,這反反複複的夢境是什麼意思,和她的過去,有關嗎……裡畔活得太久了,很多事都想不起來了,更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來到陰司的,遑論那幾乎見也未見過的九重天,和那早已閉關萬年的少君大人……她茫然地睜開了眼,便見到東籬便坐在自己的榻前,顯然也是匆匆趕到,他長發披散,衣襟半敞。裡畔愣了一愣,便一掃方才沉重的心情,一個機靈頓時清醒了,也不知自己剛才胡亂喊的夢話,他是聽到還是沒聽到。轉念又想到自己迷糊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模樣被東籬瞧見了,便感到一陣郝然,胡亂抹了把臉爬起來,“東籬?你怎麼在這?”東籬琉璃色的瞳仁幽幽地望進了裡畔眼底深處,將裡畔看得更是滿臉的糊塗樣,東籬這才漫不經心地笑了一笑,半真半假道:“你鬼哭狼嚎了一夜,住在你隔壁和對屋的兩位無常嚇得夠嗆,擔憂你走火入魔,這才求到了我那,請我來看看你。”裡畔半信半疑地伸長脖子瞥了眼門口,果然見到謝必安和範無救兩人麵麵相覷地躲得遠遠的,見裡畔無事,便打著哈欠各自告退了。“看來是做噩夢了,繼續睡吧。”東籬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起身也準備要走。不想裡畔卻忽然伸手拽住了東籬衣袖的一角,令東籬的身形不得不頓了下來,垂下眼簾若有所思地看著裡畔,那神情意味莫明。“我……夢到了那位少君大人。”裡畔的表情也是精彩,好像她在強行和那位大神攀關係似的,裡畔連忙解釋道,“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夢,那日在東極山聽一位仙娥說起少君的事跡。“回了陰司,又聽孟婆念叨了好幾天那小話本裡的故事,這不,發了夢,夢到的都是亂七八糟的事,將少君大人夢作了那些個始亂終棄的負心人,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好事都讓他占了,留我一人獨自淚下。丟人丟人,委實丟人,你可不許告訴彆人。”“少君?那位閉關了近萬年的古神之子少君?”東籬的神色略有變化,但也隻是一瞬之間,隨即便笑出了聲,權當看不見裡畔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模樣,不以為然地順著她的話問道,“少君為了迎娶了他人,卻負了你?”“這不是對方以公主之尊相迫,不得不負了昔日之約,另娶公主嘛。”“這麼說來他是不得已而為之,那你怎的不搶回來?”“搶了搶了,可公主許了我許多錢財……”“這麼說來,你為了錢財,便也作罷了?”“那怎麼行……哎哎哎,那是小話本裡怎麼寫的,作不得數,您可彆再笑話我了!”東籬終於饒了她,懶洋洋地笑出了聲,“想來是你那幾日在東極山,聽多了少君的事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那是那是……”裡畔心虛地點頭,忙就坡下驢,隨即神色一斂,定定地看著東籬,問了句,“我已許久不曾發夢,最近是怎麼了……”“赤水鞭乃上古神獸鹿猙的神識所化,你傷勢雖愈,但足以讓你留下後遺症,疲勞之下發點夢不足為奇。”東籬說得雲淡風輕。“赤水鞭確實厲害……”“睡吧睡吧。都說凡間的女子易犯癡,沒想到陰司裡的女神仙也是如此。若是有緣見到那位少君,你再親自問一問他可曾和你有過一段緣就是了。”東籬懶洋洋地打著嗬欠,將袖子自裡畔手中抽出,吹熄了寢屋的燈。之後的半夜,裡畔一覺睡到天明,沒有再發夢。……轉眼便到了農曆七月鬼門開的日子,枉死城裡但凡還未轉世的鬼魂,都有機會回到陽間逗留一個月,陽世間將這個月俗稱為鬼月。因在鬼月將有大量鬼魂回到陽間,治安便變得尤為重要,為了防止有人趁機作亂,陰司裡的鬼差們需要登記所有出城的鬼魂名單,並發放出城牌。往年鬼月返陽諸事皆由兩位無常總管,今年換了一位陰司閻君,總管鬼月事宜的人便成了那位好吃懶做的裡畔大人。好在兩位無常講義氣,期間幫了不少忙,總算沒有出什麼大岔子。入了夜,人間長生河上有人放起了河燈,悠悠然然地從內城上遊漂下去,河燈上大多寫些陽間的人對已故親友的思念之語。裡畔看到那河邊人來人往,有陽人也有鬼魂,他們在看到河燈上的字眼之後,有感而發掩麵痛哭。地上長生河中燈火搖曳,竟可以媲美天上的漫天星辰,裡畔歎了句“人鬼皆有情”,又敬了身邊的好兄弟一壺酒,一飲而儘。“凡人好享受,這酒可比咱們陰司裡的酒要好喝多了。”裡畔雙眼迷離,感歎這差事不賴,既不用她操心過多,又能滯留陽世貪玩一番。裡畔算得上是個酒鬼,早年間因為喝酒不知耽誤了多少事,好在這一次有謝必安和範無救搭把手,她就是個掛牌將軍,諸事皆無需她操心。酒醉之後,裡畔便搖搖晃晃地獨自一人晃蕩於長安城中,因沒有使用術法隱身,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道撞倒多少人。路上的小鬼識得裡畔,不敢多說話,但那些個不認識裡畔的陽人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險些被裡畔撞倒的粗壯婦人一把拽著裡畔的衣襟將她拎了起來,咒罵道:“醉鬼!長不長眼睛?”“眼睛?我長眼睛了,還能長好些個,我變化給你看看。”裡畔打了個嗝,滿嘴的酒氣噴灑對方一臉,將那婦人氣得夠嗆。那婦人剛剛祭拜完死去的丈夫,心情正是糟糕的時候,偏偏又遇到裡畔這麼個醉鬼,把自己一籃子的糕點酒菜撞翻了一地,又被裡畔這麼一番挑釁,抬起手就要揍她。彆看對方是個婦人,但人高馬大的,在裡畔麵前就像一座山一般。裡畔渾然不知那婦人的拳頭就要落下,還獻寶一般掐念了一番口訣,障眼法是最常見的術法,對方說她不長眼,裡畔也來脾氣了,非要變出好些個眼睛給對方瞧瞧。就在裡畔的額頭間隱隱約約有一隻調皮的眼睛要浮現出來的時候,一隻大手恰好自身後探出,落在裡畔的眉眼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