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畔雖不惹事,但不代表沒人惹事。壽宴未開,外頭忽然一陣喧鬨,人人都推門而出,光裡畔一人躲著,倒顯得奇怪,索性也跟著出了廂房東張西望著。“有人擅闖至天柱前?難道天柱沒人看守嗎?”“想必是個修為不高的散仙,可憐了,當場修為儘失,灰飛煙滅……”“天柱向來無人看守,那是因為……今時今日,怎還會有人不知?那天柱,非有緣人不可靠近三丈之內,否則就是這般下場!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是啊,聽聞就是當年天帝陛下欲試祖神之力,天柱也絲毫不曾給過半分情麵,不容得天帝陛下靠近呢……更何況,我們這些人!”“說來說去,人人自知是無法靠近天柱三丈之內的,我們來此,也不過是心中不甘,存著僥幸,亦或是想碰一碰運氣,興許能有幸一睹那位的尊容……”未見出事的人,外頭已經議論紛紛,聊著聊著,話題也不知又扯到了哪兒去。也隻有閒散慣了的人,才會喜歡紮入人堆裡七嘴八舌,便是神仙也不例外。由此可見,那位仙童八成是看裡畔這修為淺薄,不像見過世麵的,自行依照了她的身份尊卑,和大多散仙或仙家隨從們安頓在了一起,因此這兒才格外熱鬨。既然是市井小仙,裡畔便也不再拘束,往人堆裡一紮,便插嘴問道:“這位仙友,敢問你方才說的‘那位’是誰?”說話的是一名仙娥打扮的女仙,看著也是隨自家尊上來的,在這些人中,算得上見多識廣,一見裡畔問出這種無知問題來,不禁取笑道:“瞧這位仙君想必尚且年幼,竟不知這天地間,雖人人以天帝陛下為尊,但能得天柱承認的,恐怕也隻有一人。”“是何人?”裡畔虛心請教道。“你可知這世間,唯有祖神與得祖神血脈者,方能稱之為上古之神?便是如今掌管三界九州的天帝陛下,也不過是諸神寂滅之後才得以為尊的。”那仙娥驚奇於裡畔的才疏學淺,慷慨解囊道:“長生大帝與天帝所在的金龍族,在過去,也不過是輔佐諸神的臣子罷了。”這話就要從九重天仙班製度產生前的上古時期說起了。祖神開天辟地,方才有了混沌世界。祖神身歸混沌之後,上古世界便由遺留下來的諸神主宰,眾神各司其職,便才有了現今九州三界的雛形。直到七萬年前,諸神之間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戰役,那一場浩劫,使得神在這個世間幾乎寂滅殆儘。成王敗寇,人們稱落敗的那一方上古之神為掀起叛亂的“舊神”。而終止這場浩劫的那一位神,被後世稱為“古神”,他是這世間僅剩的唯一一位真神,受天道所崇敬。“那古神可還在?”裡畔聽得津津有味,這些故事原本也算不得秘事,但陰司清苦偏僻,九天神明於他們而言太遙不可及。“可惜古神於四萬年前便也應劫寂滅,身歸了混沌……”那仙娥一聲輕歎,隨即眼睛一亮,雙手抱拳置胸前,神色向往道,“古神之子少君大人,便是這世上唯一一位擁有古神血脈的神。可惜少君大人已在第十重天閉關上萬年了,是不會赴宴的。”雖說如今人們也時常稱不知份位的神仙為神君,但這世上唯一一位能跟神扯上關係的,恐怕也隻有這位少君大人了,他在仙界的身份地位可見不一般。少君身居十重天,而天帝崇明,也不過居第九重天。“何以少君大人要在第十重天閉關上萬年?”裡畔這一問,總算問到了點子上,隻見那仙娥慷慨激昂,拽著裡畔的手義正辭嚴道:“你可知舊神雖寂滅,但其追隨者賊心不死,曾一度禍亂三界,人們稱之為魔。距離上一次魔族現世,得有一萬年了!一萬年前那場大戰,仙家折損眾多,若不是少君大人誅滅魔族,隻怕如今便是生靈塗炭!”裡畔往日不學無術,對仙界曆史不甚了解,便又虛心請教道:“眾多仙家都折損在那場浩劫中,僅憑少君一人就能誅滅魔族?”“少君大人乃九州天地之中,僅剩的神脈,就是天帝都得敬少君大人幾分。這世間,還有哪位仙家能和少君大人相比?”小仙娥言語之中,無不透著對那位少君大人深深的崇敬之意,便越發鄙視裡畔的年幼無知。“少君這樣尊貴,何以如今掌管三界的,卻是天帝陛下?”古神寂滅之後的世界,便生出了新的秩序,九重天是製定三界秩序的權力中心,天帝崇明,便是當今九重天上的主宰者。小仙娥白了裡畔一眼,想來當她是專程來抬杠的。“少君大人是世間僅存的一位擁有古神血脈之人,若他有意主宰三界秩序,這帝位自然是輪不到崇明的,偏偏少君大人對那位置不感興趣,這才讓金龍一族的佼佼者崇明成了三界之主。“這個天道是崇敬神的,天帝有了少君大人的擁護,他所主宰的世界秩序,自然被三界尊崇,並奉之為真理。”“你可真敢說……”裡畔由衷感歎了一句,衝著小仙娥豎起了大拇指。“我……”小仙娥這才變了臉色,環顧四周,滿麵的憂愁,強自奪回顏麵道,“這,這有什麼……這本是人人都知道的。”正鬨哄哄的,遠方忽然鐘鳴大作,是開宴的信號。“這位仙使,小的奉東籬大人之命,前來領仙使往宴上去。”仙童撥開人群,千辛萬苦才找到人群中央的裡畔。“小仙先行離去了,有緣咱們再聊。”裡畔說著,便灰溜溜地隨著仙童逃出了此地。宴上群仙畢至,位居上仙者果然目空一切,眉目高冷,行走間,周身都有華光縈繞,那如流水般環繞周身的光暈,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仙氣太甚的緣故。下界修行上來能得大道的神仙,則大多仙風道骨,多了絲超然和悲憫。名家貴胄之後的年輕神仙,不曾拘束天性,則矜貴高傲有之,青澀靦腆有之,熱情如火有之……“東籬大人。”裡畔尋聲望去,隻見遠方的東籬依舊著那身玄袍,他緩步而來,落英繽紛,清風撩動他的衣袍,月華清輝落入他的眼底。他薄唇微抬,但笑意淡薄,竟有一股真正的清高傲岸,尊貴不可褻瀆。這身閻君衣袍,竟生出了幾分格格不入。“彆看了,眾生萬相,便是神仙也不例外,你看不過來。”東籬行至裡畔麵前,言談舉止之間,才又多了幾分慵懶恣意,他閒閒地往座上一靠,便一手支著頭,一手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嘴角微勾,側過頭瞥了癡癡傻傻的裡畔一眼,鳳眸輕揚,“為何傻站著?”裡畔果真愣愣地站在原地,此刻的東籬才是她熟知的東籬。先前還不覺得,置於此情此景,裡畔方才覺得,東籬若要她覺得他隨和親近,便會讓她覺得隨和親近,可但凡是他的目光未及之處,旁的人,看到的大約又是另一個他,就如現在這般。他笑吟吟地望著她,可若裡畔此刻不是裡畔,大約隻會覺得他自成一畫,誰也無法入他的畫中。“長生……長生大帝他……長什麼樣子?”裡畔回過神來,忙在東籬身側坐下,也不知是不是心虛,手忙腳亂地扯著話題,越發覺得口乾舌燥,不由地接連倒了幾杯果漿便給自己灌了下去。“一會兒你自己便能瞧見,何必急於一時?”東籬一麵驚奇裡畔連飲數杯東極仙山特釀果酒,一麵試圖按住她的酒杯,問了句,“你心中有愁苦?”否則何必要借酒澆愁?“苦?不苦啊……倒是剛才聽了不少故事,津津有味得很!”裡畔感到麵頰微燙,這果漿怎地還讓人越喝越熱了呢?說到故事,裡畔不禁眨了眨眼睛,挨近了東籬,好似這樣才能把人瞧清了一般,一根手指落在東籬的唇上,神秘兮兮地問道:“你說,天帝老兒連個天柱都靠不近,豈不是顏麵儘失?他今兒還會來嗎?”東籬望著裡畔麵頰緋紅,她一貫怕他,恨不得躲得遠遠的,此刻卻旁若無人地與他做出這般親密的動作,當下便知這丫頭是喝醉了。“如你所說,天帝與他的金龍一族,和長生大帝素來有過節,是不會來的。”東籬一麵將裡畔的手拉了下來,一麵將她攙扶端正了,勒令禁止道,“不許喝了。”“嘿嘿……果然不敢來,換我我也不好意思來,多丟臉!”裡畔被扶得端端正正,沒老實一會兒,便又湊近了東籬,悄悄問道,“那少君呢?少君會不會來?”半晌沒得到東籬的回應,裡畔醉眼迷離地盯著他的臉,隻見東籬眼中幽深莫測的神色一斂,嘴角噙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怎麼突然問起這事?”“方才聽人說起的。”裡畔老老實實地應答著,便又忽然不說話了,隻在眾目睽睽之下赤裸裸地盯著東籬發呆。“你又在遐想什麼?”東籬瞥了眼裡畔這副滿臉的癡相,好整以暇地任她看著,順著她的話頭好脾氣地與她碎碎叨叨閒談。裡畔憨憨地抹了抹口水,毫不掩飾地嘿嘿笑道:“閻君的皮囊端的是英俊瀟灑,一時看得著了迷,想起方才仙娥姐姐說起這九州三界論皮囊長相,自然是少君大人排第一。“可你已經生得這般俊美絕色,我瞧著天上地下還沒哪個神仙勝過你,若那少君大人還能排第一,該是何等模樣……”這話,也不知是在垂涎東籬的美色,還是在垂涎那位少君的美色。“長生大帝到。”此話一出,宴上眾仙紛紛起身,就連尚未清醒的裡畔也搖搖晃晃地跟著起身,踮著腳尖東張西望著。隻見那彩雲之上,飄飄搖搖走來一道銀白的身影,他一身布衣素淨,全然不似現場的眾仙雲錦華緞。老者白發披散,長須墜地,比凡間任何一位老先生都還要樸素一些,隻見他眉目慈悲,手拄一根烏木長杖,所過之處,祥雲翻騰,百花頓開。“拜見長生大帝。”眾仙紛紛恭敬地彎下了腰。“元炁早已不在三界之中,不問世事,當不起眾位仙家厚禮。”那位長生大帝款款回禮,隨即也入了座,吩咐道,“眾位仙家隨爾心意,不必拘謹。”話落,仙樂飄飄,宴席當場熱鬨起來。裡畔驚奇地望著那不遠處的高台之上,時不時有仙家躍上,光芒陣陣,是在比試仙法,修為高超者也隻是點到即止,敗落者也不逞凶好鬥,果斷地認了輸便下了台。原來長生大帝的壽宴,還有這出好戲助興。裡畔正醉眼迷離地托著腮看著熱鬨,未察覺那位長生大帝恰好行至她與東籬的案前,裡畔還嫌棄老神仙擋住了她的視線,側了身,繼續看得津津有味。“你從不湊這熱鬨,這一次來,是為了她?”頭頂傳來老者慈悲的聲音。“你早已起誓不問三界之事,不出東極仙山一步,你的麵還真不好見。”東籬含笑的聲音傳來,二人聽著這關係似非但不生疏,還熟識得很。元炁當即撫須,朗聲大笑,目光落在東籬身側那醉得不輕的女子身上,隨即探手,在她的額間撫過。“疼!”因為醉酒,裡畔吃疼,也隻能有氣無力地嘟囔了一聲,腦袋一歪,靠在東籬身上,抱著他的腿抱怨道,“做什麼欺負我?”“如何?”此刻東籬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清冷和威嚴。隻見長生大帝元炁緩緩地收了手,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竟朝著東籬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我也無能無力,幫不上您……一切,隻能看造化了。”“元炁,你掌天柱,守著祖神之力,可知,若是本君……”“不可!”長生大帝忽然打斷了東籬的話,神情凝重,懇求道,“您這麼做,置蒼生安危於何地?天帝崇明若是知曉真相,沒了您的庇護,這丫頭,又能苟活到幾時?”正說著,長生大帝忽然頓了頓,似想起了什麼,追問了一句:“您帶來的那丫頭何處去了?”東籬亦是回過神來,一時沒看住她,此刻裡畔竟不知去了何處,又聽到前方一陣異樣的動靜,東籬立即尋聲望去,隻見那高台之上,赫然便是那道醉醺醺的嬌小身影,天不怕地不怕地站在那兒傻笑著。眾仙嘩然,任誰都看得出那醉醺醺的女神仙修為低微,而選擇上台切磋的神仙,大多都是佼佼者,也唯有他們,才敢出手一試,最終決出修為最是精妙高深者,才有緣一試天柱。否則修為低微者,便是站在天柱三丈之外,也難以抵禦殘留神力的餘威。“裡畔……”東籬霎時間又好氣又好笑,都說喝酒誤事,往後他就不該再讓裡畔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