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佳期如夢 匪我思存 2474 字 1個月前

佳期睡得不好,夢到醫院,病房走道外頭半夜還有人在低聲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輕的女孩子,也許隻有二十歲,伏在那裡低聲地哭泣,哭得很傷心。她想走過去,問問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忙嗎,可不知為何腿卻邁不動,就隻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後來那女孩子終於抬起頭來,滿麵淚痕,竟然就是她自己。她就此醒來,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裡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摸索到廚房去倒水喝,一杯熱水喝下去,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跳著。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著,闔上眼睛仿佛就在醫院裡。就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走投無路吧。錢像流水一樣地花出去,父親那點微薄的積蓄根本就如杯水車薪,醫院每天下午都會下催款通知書。很薄的紙,拿在手裡粉脆粉脆,哧啦作響,密密麻麻列著用藥明細,各種費用,她心急如焚,嘴裡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覺得痛。幾乎沒有了知覺,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胃裡空空的,像塞著一塊大石頭。嘴唇全都乾枯起皮,裂出細小的血痕。孟和平的媽媽留下的銀行卡裡有五萬塊錢,好幾次她終於把銀行卡插進提款機,又抽了出來。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提款機上,尖硬的台角磕得頭破血流,一直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隻有一片紅色,緩緩凝固。單臂攀著提款機冰冷的台麵,終於慢慢軟溜下去,像是整個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牆麵,抵在胸前,徹心徹肺的寒冷貼在臉上,仿佛隻有這樣,才有機會流淚。深夜無人的提款機前,她一個人坐在那裡,默然流淚。終於還是把錢取出來了,第二天去銀行櫃台取的,很厚的幾遝,粉色的鈔票,半舊的,經過無數人的手指,帶著可疑而肮臟的氣味,交到醫院的收款處的時候,收款員用點鈔機點著,刺刺啦啦的響聲,每一張都快速地翻過,連成微小的粉色弧扇。而模糊的淚光裡,這一生,就這樣,從眼前刷刷地翻過。可是父親沒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風,比第一次更嚴重,腦溢血,幾乎是瞬間就已經撒手,從此永離。第一次手術之後,他曾經短暫地醒來。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經無法說話,佳期把耳朵貼近了,才能聽見微弱的呼氣音。他說的是:“不……”隻有一個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顆眼淚,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麵上,淺灰色的濕水印,就那樣緩慢地洇開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但清晰,說:“爸爸,你放心,我知道。”父親一直很瘦很瘦,插著花花綠綠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壓。上小學的時候她被班上的幾個女孩子欺負,因為她成績好,那幾個女孩子說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還罵她媽媽是破鞋。她跟她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一個人不敢回家。拎著書包東遊西逛,坐在橋欄上看河裡的船,狹窄的烏篷船堆滿了米,一袋袋壘得老高,從橋洞下穿過去。河裡的水是很深的綠色,漾著白色的泡沫,緩慢而無聲。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溫柔的夜風裡她聽見附近人家的電視機播新聞聯播的聲音,熟悉可是遙遠。最後父親尋來了。並沒有責罵她,一路上父親都隻是默然,進門之後給她打了熱水洗臉洗手,也沒有問一聲她為什麼打架,為什麼不回家,隻拿棉簽給她擦碘酒。很疼,滲到傷口裡,她一直緊緊咬著嘴角,不吭一聲。父親也一直沒有說話,最後他提了開水瓶下樓去,走到門口才回頭對她說:“吃飯。”桌子上罩著綠紗廚罩,她手背上傷了一大塊,鑽心一樣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開紗罩,裡麵竟是一盤她最喜歡吃的炒蝦仁,雪白的蝦仁已經冷了,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她一個人端著碗坐在桌前,默默地扒著飯。父親終於走上來了,站在她身後看她吃飯,過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頭發,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橘子給她。那個橘子很大,很紅,顏色明亮。當父親把橘子輕輕放到她麵前桌上的時候,她握著筷子的手終於開始忍不住輕微地顫抖,然後,就哭了。有很多次她夢見父親,夢見自己還很小,早上起床上學,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褲,手都僵得不聽使喚,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櫃門上嵌著一麵橢圓鏡子,照見她,吃力地係紅領巾,父親在樓下生爐子,從窗子就可以望見。她背著書包下樓去,小小的天井裡飄散著青煙,父親拿火鉗夾著木炭引燃蜂窩煤,一邊扇著一邊咳嗽,熟悉的咳嗽聲。她走下樓梯,從那些嗆人的煙霧裡穿過去,父親卻不見了。很心慌,總是從夢中立刻醒來,然後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麵。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媽媽,到底曾經跟父親說過些什麼。那年夏天的時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貴州做項目去了,荒無人煙的邊陲小鎮,連手機信號都沒有,打一個電話要走很遠去郵局。很辛苦,但是補助高,孟和平一直想買房子結婚。因為做項目,他們沒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隻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他老是流鼻血,打電話來時鼻子裡又塞著棉花,說起話來甕聲甕氣,隔著幾千公裡的距離,隔著細細的電話,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淚,勸他不要再做了,回來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說:“再過一個多月就結束了,我就回來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個人太孤單了。”因為孟和平拿不到戶籍所在地證明,他們一直沒有辦法領結婚證,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地擅自結婚,她並不想傷孟家父母的心,他們畢竟是孟和平的父母,隻有他這一個孩子,他們反對也僅僅是因為愛他。可是佳期沒有想到孟和平的媽媽會到浙江來,那是長假的第三天,父親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說是幾位老戰友聚會。到了晚上很晚他還沒有回來,佳期沒有睡,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隔一會兒就跑到窗前張望,後來終於看到父親回來,佳期不由自主叫了一聲“爸爸”,尤鳴遠並沒有抬頭,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地慢慢穿過天井,那時在下雨,刷刷的雨聲輕響著,樓下鄰居家昏黃的燈光透過窗子,照見細銀如針的雨絲,織出父親孤零零的身影,他沒有打傘,花白的頭發在晦暗的光線中一閃,佳期突然覺得心慌,因為他已經走進黑洞洞的樓道裡去了,樓下住的張家阿姨已經尖著嗓子嚷起來了:“佳期!佳期快下來!你爸爸摔跤了呀!”她幾乎是衝下樓去的,眼淚嘩嘩地往外流,樓下的孫伯伯幫忙把父親扶起來,她隻會哭,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父親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濕了大半,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個信封。信封裡隻有一張銀行卡,那是五萬塊錢。佳期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將這張卡拿了回來。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麼樣的羞辱。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麼樣的傷害。當父親最後終於離她而去,她號啕大哭,抱著父親那漸冷的身軀,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給唯一的親人帶來這樣深重的傷害。他終其一生,視作驕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卻給他帶來最後的羞辱與難堪。當他最後說出那個“不”字,她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她懂得,她懂得父親的意思。不要讓人看不起他們父女,不要再讓人羞辱他最愛的女兒,不要再讓人傷害到他最愛的女兒。再深的愛情,也無法彌補這種失去。她付出的代價,是他們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最敬愛的父親。她是不能不放開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開手。她所執信的一切,最後卻讓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堅持,那樣一份愛情。她沒有告訴孟和平父親去世的消息,他又過了一個多月才從貴州回來,回來的時候她去接他,他頭發亂糟糟,臉頰上褪了皮,臉頰上甚至還有高原紅,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號,空蕩蕩的,遠遠的就伸手抱住她。她隻想流淚,他瘦得骨頭都硌著她了。她慢慢伸手環著他的腰,想起當年初遇時分,那樣神采飛揚的孟和平,在舞池旁點一支煙,閒看歌舞升平。人生於他是那樣的天高海闊,他本藏書網不應該愛上她。如果沒有她,他可以過得很幸福。如果沒有她,他根本不必這樣辛苦。回到家裡,她最後一次做飯給他吃,他依舊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雞湯,慢慢替他吹冷了,晾著。他拿起勺子一口氣喝完,笑嘻嘻:“那裡成天牛肉羊肉,什麼彆的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瘋了。”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越發顯得瘦,瘦得可憐。佳期忍住淚,笑:“你就光想著吃啊?”他還是笑:“我還想你啊。”他確實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當午夜時分他終於沉沉睡去,佳期這才慢慢地坐起來,默默地抱膝坐在那裡,看著他的睡容。他睫毛很長,睡著了像個孩子,胡亂地蹬著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頭,他的脖子上手臂上還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無意間跟她說過,那裡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癢好幾天,癢得人實在受不了,一抓就會破皮潰爛,更痛,然後就會留下疤。而如今他一身的傷痕累累,隻是因為她。他為了她做了這樣多的事情,吃了這樣多的苦,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如果可以重頭再來,她寧願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就讓他,單純而幸福地,繼續著他那個世界的生活。她的眼淚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而他已經睡著了。從今後,她將離開他,她有多愛他,他將再也不知道了。她開始慢慢地不回家,跟他說要加班,或者說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麼久見不到她,他忍不住給她打電話,問:“你什麼時候回家?”她說:“晚上我要加班,就不過去了。”他語氣可憐:“那我晚上去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證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來天沒見著你了。”她忍住眼淚:“同事叫我,我等會兒給你回電話。”掛掉電話,一個人躲在洗手間裡,對著嘩嘩的水龍頭哭到眼睛全部紅腫,然後關掉手機。她找到徐時峰幫忙,徐時峰詫異極了:“佳期,孟和平很愛你,我看他對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麼誤會,你不妨跟他談一談。”她疲倦極了,聲音裡透著沙啞:“沒有誤會,隻是太辛苦——我覺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沒有辦法,我不願意這個樣子,我不想再繼續了。”徐時峰的目光裡錯綜複雜,或許是了然,或許是憐憫,最後他隻是長長歎了口氣:“年輕時我們放棄,以為那不過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後才知道,那其實是一生。”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麼,可是她沒有辦法。在模糊的淚光裡,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葉子落下去,秋天來了,葉子再也不能呆在枝頭,即使它再眷戀,也隻能決然地跌下去,永遠地跌下去,離開。這一生,她再不舍得,她也隻能眼睜睜地放手,因為,她要不起。所有太美好的東西,她都要不起。就讓一切的沉痛都由她來背負,她隻要他幸福。她已經失去了父親,已經讓父親失去了幸福,最後父親走得那樣急,她根本沒有辦法彌補半分,可是孟和平,她還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讓他重返本該屬於他的那個世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後是怎樣說完了那番謊言,關於保研,關於徐時峰,孟和平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最後,他隻是說:“我不相信。”他不相信她不再愛他,他不相信她要離開他。而她鐵石心腸,一字一句地,將那些最傷害人的字句,全都慢慢地說出來,每個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著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紮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經沒有了心。他一直追問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對你說了什麼?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並不笨,可是她已經沒有退路,隻能橫下心來,把一切都生生斬斷。當最後,她和徐時峰並肩出現在他麵前,她甚至當著他的麵挽著徐時峰的手臂,他終於崩潰,再也無法自製,狠狠對著徐時峰揍出一拳。正正打在徐時峰眼眶上,徐時峰頓時痛得彎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隻顧去看徐時峰的傷勢,徐時峰捂著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回過頭就大罵:“孟和平你給我滾,我永遠也不要再見著你!”他站在那裡,穿著一件半舊的風衣,越發顯得人又高又瘦,單薄得像是一道影子,他緊緊抿著嘴,目光裡透著她無法正視的憤怒,可是她不能不正視,一步也不能退縮,他的目光漸漸似悲哀,最後他終於轉身走掉了。她一直哭了很久,最後徐時峰將她送回去,他並不勸說她,隻是任由她哭泣。那樣難,像是將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從體內剝離。她在樓道裡坐了很久,最後才站起來,站起來才看到孟和平站在遠處樹影的黑暗裡,看著她,隻是看著她,眼神悲涼,仿佛絕望。在那一刹那,她幾乎心軟。他向她走過來,他的聲音裡帶著懇求:“佳期,我錯了,請你原諒我,我不能沒有你。”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可是他的手在微微發抖,她永遠也不能原諒的是自己。硬起心腸,把他割舍掉的自己。最後她終於令他絕望,把他趕走之後,她一個人蹲在人行道上,號啕痛哭,把所有的傷心,幾乎都在那一刻哭儘。掏心掏肺一樣,哭得她幾乎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她自己放棄,放棄這一生,放棄今後,所有的幸福。將一切從自己的生命裡剔除,然後紅著眼眶,慢慢去遺忘。而一年一年地過去,就真的以為,已經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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