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佳期如夢 匪我思存 2643 字 1個月前

那天實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後兩個人都不知是怎麼睡著的。佳期醒來是在沙發上,身上倒還蓋著一床毯子,屋子裡暖氣正上來,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東睡在另一側的沙發上,他大約昨天也實在喝高了,竟然沒有回房間去睡,他連毯子都沒蓋,就伏在沙發上,一隻手還垂在沙發邊,身上一件真絲襯衣早已皺得像鹹菜,胡亂枕著一隻抱枕,懷裡還摟著另一隻抱枕,他向來最修邊幅,哪怕穿著睡衣也能氣質倜儻,這樣睡著看起來十分滑稽,仿佛換了個人。佳期輕手輕腳地起來,阮正東睡得很沉,最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叫醒他。廚房裡還散放著昨天的碗碟,她打開洗潔劑把碗碟統統給泡上了,又煮了一鍋粥,正忙碌著,忽然覺得光與影的細微明滅,一回頭,原來是阮正東。他還穿著那件皺皺的真絲襯衣,抱著雙臂斜靠在門邊,佳期覺得很服氣,一個男人外表淩亂成這樣竟然一點也不難看,反倒讓人覺得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見她回頭,他隻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殼藏起來。”佳期隨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個月一千五,擔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著最儘忠職守的鐘點工田螺。”他大笑,走開去洗澡,等他重新回來時,佳期正忙著,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過你得負責做早飯。”佳期詫異:“你會洗碗嗎?”他的樣子像是忍無可忍:“我當過兵!”還真看不出來,她一時好奇:“你還真當過兵啊?”“是在海軍,當時我們艦隊司令員是我姥爺當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地治一治我,把我給管得啊,太慘了,我這輩子還沒那麼慘過。”他不勝唏噓,“那時連我媽都不敢給我打電話,真是眾叛親離的日子啊。”她被他逗得笑起來,早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明淨清澈,像她的眼睛。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條,佳期說:“要有一碟鹹菜就更完美了。”阮正東微笑:“已經很好了。”停了一停,說,“太完美的事情,強求不來。”他已經換了衣服,休閒的白T恤白長褲,很少有人穿白色的能像他這樣好看,所謂的玉樹臨風,很俗的一個詞,但佳期想不出來彆的形容。這天是周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順便載她一程,結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電話,臨時有狀況讓她去加班。阮正東送她到公司樓下,正好被剛下出租車的周靜安看見。進了電梯隻有她們兩個人,周靜安便對著她笑逐顏開:“行啊,這麼快就住一塊兒了,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無端驚破鴛鴦夢,還得爬起來當司機,嘖嘖……”佳期白眼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誰跟他同居了。”“那他最近這麼殷勤,隔三岔五就來接你,你看看他看著你笑的樣子,隻差眼裡沒嗞嗞嗞冒電弧了,我就不信你一點沒覺得。何況今天一大早還開車送你來上班,看看你們兩個那滿臉的春色,你們兩個人要是沒情況,隻怕連進哥哥都能成楊過,打死我也不信。”一番話倒說得佳期怔了一下,後來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與阮正東走得太近了,這樣下去終究無益,終於找了機會,對阮正東說不要再見麵。他不是沒有風度的人,雖然最後買禮物的事情觸怒了他,讓他有些失態,他強吻她的時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氣那樣大,她幾乎以為,永遠也掙不開了。但最終,他放了手,隻是看著她,喃喃地說:“怎麼會是你?”那一瞬間,他的樣子疲倦,眼中隻有一種空泛深切的傷感,望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他根本不認得的陌生人。她眼眶裡有淚,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簌簌地落下來。再然後,終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見,直到她去了醫院。佳期覺得不真實,跟孟和平在醫院的那一次重逢,並不真實,總覺得其實沒有發生過,隻是自己的臆想,因為這麼多年,她已經想過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見到孟和平——如果能夠再見到他。因為想過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後真的再次見到他,反而仿佛時空倒轉,一切恍如夢境。而她幾乎開始害怕再見到孟和平,他離開了她太久,不再屬於她,卻重新走進她的生命裡,這樣殘忍,隻能眼睜睜看著。她不想當鴕鳥,但又強迫不了自己。周靜安問她:“怎麼不去醫院了?有錢人當初對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沒良心。”佳期下了很久的決心,才再一次到醫院去看阮正東。醫院門口堵車厲害,的士焦糊的尾氣味道熏得人難過,還夾著急救車尖利的鳴笛,仿佛塵囂滾滾。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間花店門前,店主趁機大力向她推薦:“去看病人嗎?買束花吧,送鮮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鮮。”佳期想起那半走廊的花束花籃,不由覺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紅中間,突然看到一點點嬌嫩的白,於是伸手一撈,很細的一把花,長長的梗越發顯得花朵伶仃。她問:“多少錢?”店老板卻說:“看病人您甭挑這個啊,這個花不適合送病人。買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氣。”她愣了一下,但還是說:“我不拿這個送病人,這花多少錢?”“十塊。”總有好幾年沒有買過薑花了,原來常常買,跟和平到菜場買菜,順便帶一把花回去,兩塊或是三塊一把,沒想到現在要十塊錢了。沒想到阮正東見到花倒是很高興:“送給我的?”她沒好氣:“想得倒美,我自己帶回去插瓶的。”“真小氣。”他生起氣來也會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來,真好意思!”“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給你的花,還不嫌多啊。”門口有人在叩門,不輕不重的三下,其實門是開著的,阮正東一回頭,原來是阮江西站在門口,她身材本來就高挑,遠遠站著仿佛一枝荷箭,有一種淨直勻稱的美。可是笑容甜美,看著兩人隻是微笑。阮正東問她:“你怎麼來了?”“張秘書說媽媽下午要來看你,所以叫我也過來,我看看還早,就先來了。”阮江西跟佳期打招呼,依舊淺笑盈盈:“佳期,”她已經十分熟悉地直呼她的名字,“這花真漂亮,是什麼花?”“是薑花。”“啊,家裡花園裡好像種了一點,不過是紅色的,像蝴蝶一樣,倒是真好看。”阮正東說:“家裡那是虞美人,哪是薑花了。”江西說:“明明是薑花——你到底有多久沒回家了?隻怕你連家門朝哪邊開都忘記了。”正說著話,電話響了,阮正東聽完電話後望了佳期一眼,告訴江西:“張秘書陪媽媽就過來了。”佳期覺得不方便,因為阮正東的母親要來,不知為何她有點隱約的不安,說:“我隻怕得走了,公司還有事呢。”下樓後出了電梯,正碰見彆的人搭另一部電梯上去,跟著好幾位穿白袍的醫生,仿佛是眾星捧月簇擁著,正好跟佳期迎麵撞見。佳期當時也沒有太注意,因為手袋裡手機正響,她還捧著花,隻顧忙著騰出一隻手接電話。晚上佳期和周靜安去吃涮羊肉,這間店她們常常來,因為味道好,人永遠多得要命。熱氣騰騰的涮鍋,羊肉香韭花香,還有甜蒜特有的香氣……氤氳著好聞的細白湯霧。周靜安最喜歡這家店,說哪怕不吃,看著就暖和。佳期也喜歡這裡,最重要的是氣氛熱烈,像周靜安說的,看著就暖和。天花板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新聞,店堂裡人聲鼎沸,講些什麼也聽不清。佳期夾了一筷子羊肉,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那電視,羊肉太燙,她被燙到,皺著眉頭直噓氣,問周靜安:“哎,電視上那個人是誰?”周靜安瞥了一眼電視,說:“那不是誰誰的老婆嗎?”又問,“怎麼了?”佳期搖了搖頭,說:“沒什麼,我認錯了人。”晚上接到阮正東的電話有點意外,因為已經很晚了,他又沒有什麼特彆的事情。佳期有點累了,靠在床頭就著壁燈翻著,聽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閒扯,說哪個護士漂亮。佳期不由覺得好笑,他連在醫院也不肯閒著,還忙著泡小護士。阮正東說:“誰說我泡小護士了,都是她們在泡我。”佳期被他逗笑了:“你怎麼說話跟白楊似的?”阮正東問她:“白楊是誰?”佳期說:“不告訴你。”他靜默了一下,又問:“是個男人吧?”佳期說:“是啊,還是個挺不錯的男人。”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來,“是電視裡的人,你彆亂七八糟地想。”說了這句話她又後悔,果然他高興起來:“誰亂七八糟地想了啊,我從來不亂七八糟地想。”又問,“你在乾什麼?”佳期後悔說錯了話,口氣重新淡了下去:“我在看書,就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你是病人彆太晚睡,就這樣了啊。”不等他說什麼,匆匆就把電話掛掉了。其實她睡不著,從床上爬起來找了本《西班牙語詞典》背單詞,學生時代她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一旦睡不著就拿磚頭樣厚的詞典來背單詞。希望能背著背著就會打瞌睡,夜裡很安靜,她盤膝坐在床上念念有詞,覺得自己像唐僧,不由好笑。背到“bair”這個單詞的時候手機又響了,她一看來電又是阮正東,不由覺得奇怪,但還是接了。他問她:“你還沒有睡?”“啊?”“能不能下來一趟?”她滿腦子還是彎彎曲曲的字母,有點轉不過來,傻乎乎地問:“下來哪兒?”“到樓下來。”她倒吸了一口涼氣,跳下床拉開窗簾,初冬深夜的寒風裡,連路燈的光都是蕭蕭瑟瑟的,照著孤零零一輛出租車停在公寓樓前。太高,看不清人,隻看到黑糊糊的影子。她匆匆忙忙套上大衣就下去了,進了電梯才發現自己除了握著手機還穿著拖鞋,可也顧不上了。出了公寓樓就看到阮正東斜倚在出租車上,他也隻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開司米大衣,雙手斜插在衣袋中,倒真是一副濁世翩翩佳公子模樣,那樣子就像是靠著他的邁巴赫一樣悠閒。她氣急敗壞:“你這是在乾什麼?你怎麼從醫院裡跑出來了?你還要不要命了?”他衝她笑,口中呼出大團白霧:“上車再說吧,好冷。”確實冷,上了車後,駕駛座上的出租司機樂嗬嗬:“姑娘,有話好好說,人家小夥子深更半夜地跑來,可有誠意了。”合著以為他們是吵了架的情侶啊。佳期鬱悶極了,司機說完就下車抽煙去了,車子沒熄火,發動機嗡嗡響著,暖氣噝噝地吹在臉上,她問:“你來乾什麼?”阮正東說:“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浪漫,換了彆人,我這樣半夜突然帶病來訪,誰不感動得死去活來啊?”佳期覺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好不好,真出了事我負不了責任的。”他又笑起來,狹而長的丹鳳眼,斜睨仿佛有一種異樣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隻是一閃:“怎麼,你打算對我負責呢?”佳期真的無力了:“你能不能正經一點?”他仿佛理直氣壯:“我從來都很正經啊。”佳期覺得被徹底打敗了:“醫院怎麼肯讓你出來的?你快回去行不行,你還是病人呢。”阮正東說:“醫院就是不讓我出來,我還是使了美男計蒙蔽了值班的小護士,才偷偷溜出來的呢,你還一臉的嫌棄,我容易嗎我?”佳期哧地一笑,但馬上又收斂了笑容:“你還是回去吧,這麼晚了,又這麼冷,彆凍感冒了。”他問:“你這是關心我呢?”佳期再度非常有挫敗感:“是,是,我十分關心你呢。有什麼話明天給我打電話,你先回去行不行?”他忽然收斂了笑容,十分坦然地說:“不行。”停了一停,又說,“我來就是有幾句話要跟你說,說完我再回去。”車廂裡仿佛一下子靜下來,車前端的空調口,噝噝的暖氣吹拂的聲音都清晰入耳,佳期突然覺得心慌,勉強笑了一下:“你要說什麼?”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把你給嚇得,不會以為我是來找你借錢吧?其實我就是想讓你幫忙,給我弄幾條煙來。醫院裡不讓我抽煙,江西也不肯幫我弄,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你說肝炎怎麼偏讓人戒煙,又不是肺炎,這些大夫,一個比一個能胡扯。”她真被他給嚇著了,到這時才在心底鬆了一口氣,微笑:“那可不行,醫生說戒煙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幫你弄這個。”他氣憤地指責她:“不講義氣,虧咱們還朋友一場,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她搪塞他:“那你平常抽什麼煙?我明天去買。”其實她知道他抽什麼煙,也曾經見過幾次,白紙包裝,商標什麼的都沒有,這種煙由雲南特製特供,當年孟和平也曾送過兩條給她的父親。所以每次看到阮正東抽煙,她總會有一種茫然的傷感,可是都過去了。她也知道,這煙外麵不可能買得到,所以才這樣隨口敷衍他。果然,他想了一想:“我抽慣了的一種,外頭隻怕沒有,你得幫我找人弄去。容博你認識吧,我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你,明天你找他拿去。”容博?她想起來,就是第一回打牌說自己“前所未有”的那位容總,上次一筆業務也多虧了他幫忙,自己老總稱他為“容少”,倒是很有風度的一個人,人長得也帥,阮正東的朋友都是這樣的人中龍鳳,衣冠楚楚,無一不妥。她歎了口氣,說:“你還是彆抽煙了,就算沒病,抽煙也不好,何況現在你是病人,醫生既然叫戒煙,就戒了吧。”他突然翻臉:“不願意就算了,我找誰幫忙弄不著?你給我下車,你彆以為我缺了你就不行。”佳期怔了一下,沒有吭聲就推開車門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無常她都可以原諒的,也不跟他計較。可是他從來沒有對她發過脾氣,這是頭一回,也不知是哪裡惹到了他。在樹後避風抽煙的司機看到她下車,把煙蒂扔了,走過來衝她笑:“話說完了?”她點了點頭,笑得有點勉強,其實是因為冷,她沒穿毛衣,大衣裡頭空空的,風一吹直往脖子裡頭灌,冷風嗆得人想咳嗽,忙忙的就進公寓裡去了。剛進電梯電話就響了,她看了是阮正東,真有點不想接,可還是接了。電話那頭長久的寂然無聲,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呼吸,還有隱約呼嘯的車聲,想必已經在路上,可他為什麼還要打電話來?最後還是她忍不住:“有什麼事?”他說:“佳期,對不起。”她忙忙地道:“沒事沒事,我都已經忘了。你心情不好,衝我兩句是應該的。”他說:“不,我錯了。”她極力地安慰他:“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真沒在意,就一句話的事,你彆放在心上啊。”他說:“不是,我說錯了,佳期,我錯了。我今天來,其實不是為弄煙的事,我就想見一見你。佳期,我剛才說的那些全是假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樣跟我裝,你就那樣在我麵前裝傻。我就受不了……”他停了一停,語音淒涼:“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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