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紀元初(1 / 1)

超新星紀元 劉慈欣 8078 字 1個月前

“聽說是上遊水庫閘門忘了提起來,水漫壩,接著把壩衝垮了!現在水已淹了半個城市,小朋友都跑到市區的這一半來了!那水來得好快,我們跑不過它的!”紀元初一小時(一)超新星紀元第1分鐘孩子們站在透明牆壁前,麵對著太空中壯麗的玫瑰星雲和星雲照耀下的首都,茫然地打量著大人們給他們留下的這個世界。超新星紀元第2分鐘“啊……”華華說。“啊……”眼鏡說。“啊……”曉夢說。“啊……”孩子們說。超新星紀元第3分鐘“現在隻剩咱們了?”華華問。“隻剩咱們了?”曉夢問。“真的隻剩咱們了?”孩子們都問。超新星紀元第4分鐘孩子們都沉默著。超新星紀元第5分鐘“我怕。”一個女孩兒說。“把燈都開開吧!”另一個女孩兒說。於是大廳中的燈都亮了,但玫瑰星雲映在地板上的孩子們的身影仍很清晰。超新星紀元第6分鐘“把牆都關上吧,我不敢呆在露天裡!”那個女孩兒又說。於是大廳的環型牆壁和天花板都被調成不透明,剛剛誕生的超新星紀元被隔在外麵。“還有那個大黑塊兒,好嚇人!”於是大屏幕上的公元鐘也被消去了。超新星紀元第7分鐘在消去了公元鐘的大屏幕上,由上至下顯示出一幅巨大的全國地圖,這幅地圖十分詳細精確。雖然地圖的高度有四米多,寬度有十米左右,上麵最小的圖符和地名文字隻有普通印刷體那樣大,即使貼著屏幕也隻能看清下麵一部分,要想看地圖的細部,就需要用鼠標把這一部分圈住後放大。錯綜複雜的發光細線和色塊布滿了大廳的這一麵牆,形成一個色彩和圖形的奇觀。孩子們靜靜地等待著,沒有任何動靜,大地圖上,標誌著北京的小星星在一閃一閃地發著紅光。紀元初一小時(二)超新星紀元第8分鐘這時,什麼地方一聲蜂鳴短暫地響了一下,大地圖的下方出現了一行字:接口79633呼叫,處於呼叫狀態接口數:1.大地圖上,有一根長長的發著紅光的細線把北京和上海連了起來,細線的中點標著這條通訊通道的號碼:79633.與此同時,一個男孩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喂,北京!北京!喂,北京嗎?!有人嗎……”華華回答:“有人!這兒是北京!”“你是小孩兒,大人,有大人嗎?”“這裡沒有大人了,哪裡都沒大人了!沒見公元鐘已經滅了嗎?”“哪兒都不會有了是嗎?”“是的,你在哪兒?”“我這兒是上海,這樓上就我一個人!”“你那兒怎麼樣?”“什麼怎麼樣?你是說外麵吧?我不知道,從窗戶裡看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這兒滿天都是雲,下雨呢!雲上麵透下藍光來,真嚇人呢!”“喂,現在就剩下我們了……”“我現在該乾什麼呢?”“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不知道?!”“我為什麼知道?”“因為你是北京啊!”“……”紀元初一小時(三)蜂鳴又響了一下,屏幕顯示:接口5391呼叫,呼叫接口數:2.大地圖上,又一條紅色亮線從北京伸出去,終點在黃河邊的一個城市,那是濟南。華華第二次按下R鍵,千裡之外的另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傳了過來:“北京!北京!我們要北京……”曉夢說:“這兒是北京!”“哈,通了!”這一句顯然是對他周圍的其他孩子說的,華華和曉夢聽到一陣嗡嗡聲,一定有不少孩子擠在電話旁。“喂,北京,我們現在怎麼辦呀?!”“你們怎麼了?”“我們……大人們走以前把我們集中到這裡,可現在沒有人管我們了。”“你們在什麼地方,有多少人?”“在學校裡,我在辦公室打電話,外麵有五百多個同學呢!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呀?”“我不知道……”“你不知道?!”然後那孩子顯然又轉向身邊的人說:“北京說他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咱們現在該怎麼辦!”立刻又有幾個比較小的聲音傳了過來:“連北京也什麼都不知道?!”“他們怎麼知道?!那裡也和咱們這兒一樣,隻剩孩子了。”“真的沒有人管我們了!”“是啊,現在還能有誰呢……”“大人們沒跟你們交待什麼嗎?”這個聲音和剛才那個不一樣,顯然是又一個孩子搶過了話筒。“你們的上級領導呢?”“誰知道,他們那裡接不通!”紀元初一小時(四)鈴聲又響了,大地圖上立刻同時增加了三根紅線,分彆把西安、太原和沈陽同北京連接起來,這時地圖上紅色亮線已有五根,每根亮線的中部都標明相應的接口序號,屏幕上顯示:處於呼叫狀態的接口數:5.華華用鼠標點了一下其中連接沈陽的那條紅線,大廳中響起了一個小女孩兒的哭聲,聽聲音她隻有三四歲。“嗚嗚,喂,嗚嗚嗚嗚,喂……”“我是北京,你怎麼了?!”“我餓,餓,嗚嗚……”“你在哪兒?”“在家……家,嗚嗚嗚……”“爸爸媽媽沒給你留下吃的?”“嗚嗚,沒有。”曉夢像個小阿姨似地對那個看不見的小女孩兒說:“好孩子,彆哭,你好好找找,啊?”“找……找不到。”“胡說!家裡怎麼能沒吃的?!”華華大聲說。“天啊,你會嚇著她的!”曉夢瞪了華華一眼,接著對那個小女孩兒說:“好孩子,你到廚房找找,肯定會有吃的。”話筒中沒有聲音了,華華又急著想接通其他序號的通訊口,但曉夢堅持要等著。不一會兒,那小女孩兒又哭著回來了。“嗚嗚,鎖著,嗚嗚,門鎖著……”“那……你想想,每天早晨去幼兒園以前,媽媽從什麼地方給你拿吃的?”“幼兒園早上吃油餅。”“嗯……星期天呢?”“媽媽從廚房中拿吃的,嗚嗚……”“真要命!每天都是從廚房中拿嗎?”“有時吃方便麵。”“對了,知道方便麵在哪兒嗎?”“知道。”“好極了,快拿來!”話筒中又沒聲了,很快有嘶嘶啦啦的聲音,“我拿來了,餓,嗚嗚……”小女孩兒說。“吃啊!”華華不耐煩地說。“袋兒……袋兒開不開。”“嗨,真笨,咬住一個角兒,用手使勁往下拉!”“天啊,她咬得動嗎?她現在可能正換牙呢!”就在曉夢正要告訴她怎麼開方便麵袋時,話筒裡嘶啦響了一聲,接著是哢嘣哢嘣啃方便麵的聲音。“不,彆那樣吃,你看看暖瓶在哪兒……”那小女孩兒對曉夢的聲音全不理會,隻顧自己哢嘣哢嘣地吃著。華華又要接彆的地方了,當他抬頭看大地圖時,吃了一驚:紅線已增加到十幾條,還在飛快地增加,它們大多是從大城市發出,有的城市中伸出兩條,所有的紅線全部彙聚到北京。終端屏幕上顯示的正在呼叫的通訊接口已達五十多個(地圖上並未完全顯示出來),而且那個數字在跳動著向上升。孩子們呆呆地看著,當他們想起再接通一個城市時,地圖上的紅色亮線已無法計數,顯示的呼叫接口已達一千三百多個。這裡的網址隻是信息大廈上萬個網址中的十個,已接到的呼叫隻是冰山之一角。全國的孩子們都在呼叫北京。紀元初一小時(五)超新星紀元第15分鐘“喂,北京!爸爸媽媽怎麼還不回來呀?”“什麼,你現在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他們讓我不要亂跑,在家裡等著……”“他們肯定沒對你說自己還會回來。”“嗯,沒。”“那麼聽著,他們回不來了!”“啊?!”“出去看看,找彆的小朋友去,去吧。”“媽媽媽媽,我要媽媽……”“彆哭,你多大了?”“媽媽告訴我,三……三歲,嗚嗚……”“聽著,彆要媽媽了,媽媽要很長很長時間才能回來呢,到旁邊的房子裡去找哥哥姐姐們……”紀元初一小時(六)“喂,北京!作業什麼時候交?”“什麼?!”“我們集中到這兒以後,老師給留了好多好多作業,讓我們困了就睡覺,醒著就做作業,不要到外麵去,哪兒都不要去。然後他們就走了。”“你們那兒有吃的和水嗎?”“有,我們是說作業……”“見鬼,現在隨你們便了!”“喂,北京,聽說沒大人了是嗎?”“是的,沒了……”“喂,北京,誰管我們呀?”“去找你們的上級領導!”“喂,喂!喂!”…………十幾分鐘內,信息大廈中的孩子們接了許多這樣的電話,但還不占已顯示的呼叫總數的百分之一——現在已有一萬八千多個通訊接口在呼叫北京,地圖上的紅線密密麻麻。孩子們開始有選擇地通話,聽頭幾個字不重要,就立即轉向彆的。紀元初一小時(七)超新星紀元第30分鐘“喂,北京!這裡不好了,油庫著火了,那些大油罐都炸了!著了火的油跟一條火河似的,向這裡流呢!馬上就流到我們鎮子了!”“消防隊呢?”“不知道啊!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消防隊呀?!”“聽著,讓鎮子裡所有的小朋友都撤出去!”“那……鎮子不要了嗎?”“不要了,快!”“這……我們的家……”“這是命令!中央的命令!”“……是!”…………“喂!北京?!我是××市,著火啦!有好幾處,最大的一處是在市百貨大樓!”“你們的消防隊呢?”“在這兒!”“讓他們去救火!”“這就是火場了!可消防栓裡沒有水啊!”“去找有關部門修,再用車從附近的水源拉水……對了,首先把火場周圍的小朋友們都撤出來!”…………這時,大廳裡收到的呼叫數已猛增到十多萬個,地圖上隻能顯示那些計算機認為級彆較高的信道,即使這樣,整個地圖幾乎全被紅線蓋住,不斷有新的紅線代替了舊的,全國地圖上幾乎每個區域都有大量紅線伸向北京。紀元初一小時(八)“喂,喂!北京!總算要通了,你們他媽都死了?!為什麼丟下這兒不管?!”“你才死了呢?我們哪管得了那麼多?!”“你們聽聽!”話筒中傳來一陣喧響……“這是什麼聲音?”“這是小寶寶們在哭!”“有多少?!”“數不清,至少有近千個,你們把他們丟在這兒不管了?!”“天啊,你是說那裡集中了近千個小娃娃?!”“他們最大的也不到一歲!”“有多少人照顧他們?”“我們隻有五十多人!”“大人們走時難道沒有留下保育員照看他們?”“留下了幾百個女孩子,但剛來了幾輛汽車,都把她們拉走了,說有更緊急的事兒,在這裡就我們幾個!”“天啊!聽著,首先派出一半人去找彆的孩子,男孩兒女孩兒都行,讓他們來照顧這些小娃娃!快,最好到廣播站去廣播!”“是!”“娃娃們哭什麼?”“餓的?渴的?我們不知道。我從附近找到花生米,他們不吃。”“真混蛋,你給小娃娃吃花生米?!他們要吃奶!”“我哪來的奶?!”“周圍有商店嗎?”“有!”“進去找,會有奶粉的!”“那……我們就得砸開商店門了,這行嗎?”“行,不要去櫃台,那不夠,去倉庫裡找,要快!”…………紀元初一小時(九)“喂,喂!北京!這裡發大水了!”“現在是春天,哪兒來的水?!”“聽說是上遊水庫閘門忘了提起來,水漫壩,接著把壩衝垮了!現在水已淹了半個城市,小朋友都跑到市區的這一半來了!那水來得好快,我們跑不過它的!”“讓小朋友們上樓頂!”“有人說樓泡了水會塌的!”“不會,快去通知,用喇叭廣播!”…………“喂,北京!喂!你們聽,這麼多娃娃在哭呢!”“也是沒有人照顧嗎?”“沒有醫生啊!”“醫生藏書網?怎麼回事?!”“他們都病了!”“怎麼會都病了?!可能是餓哭了吧。”“不是,我們自己也病了!全城的孩子都病了!自來水有毒!喝了後頭暈、拉肚子!”“去醫院找醫生啊!”“醫院裡沒人!”“去找你們市長!”“我就是市長!”“一定要找到醫生!同時去自來水公司查清汙染來源,還要趕快收集礦泉水之類的乾淨水,要不以後的情況會更嚴重的!”…………紀元初一小時(十)“喂!北京!我們市政府被上萬名孩子圍住了!他們好像在集體發瘋,又哭又鬨,向我們要爸爸媽媽!”…………“喂,喂!北京!(咳嗽)市郊化工廠著火爆炸了,毒氣漏出來(咳嗽),隨風吹到市裡,讓人喘不過氣來啊!(咳嗽)”…………“喂!北京!有一列火車出軌了,上麵拉著一千多個孩子,不知死了傷了多少,我們怎麼辦啊?!”…………“北京!那方塊兒都黑了,我們怕!嗚嗚……怕……”…………大群孩子的哭聲、驚叫聲……“喂!這裡是北京!你們是哪兒?你們怎麼了?!”哭聲、驚叫聲……“喂!喂!”哭聲、驚叫聲………………紀元初一小時(十一)超新星紀元第1小時大屏幕上顯示,這時呼叫北京的接口已以驚人的速度急增至三百萬!慌亂中,不知誰用鼠標點中了聲音播放放大功能,所有通道的話音都被同時放大並放出,一陣巨大的音浪在大廳中回響激蕩,如同大海的狂潮一樣,一陣高似一陣,使孩子們都捂住了耳朵。幾百萬個聲音都在重複著相同的兩個字。“北京!”“北京!”“北京!”…………就在孩子們一愣神的時間裡,呼叫的接口數又猛增了一百萬,達到四百萬個!那來自整個國土的聲浪仿佛要把這個大廳吞沒。女孩子們失聲驚叫著,華華在終端屏幕上搗鼓了半天,才把聲音關掉。大廳中立刻安靜下來,這時孩子們的神經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們重新開始一個挨著一個地和幾百萬個呼叫者通話。全國的孩子們都在呼叫北京,就像呼喚現在仍在地平線下的太陽一樣,北京就是希望,就是力量,是孩子們在空前絕後的孤獨中惟一的寄托。但這場超級災難來得太快了,大人們不可能把一切都安排好,這時在無數聲呼喚的彙聚點上,隻有一群十三歲的孩子,他們和其他孩子一樣無依無靠,一樣帶著深深的恐懼和無邊的茫然麵對這個剛剛誕生的孩子世界。孩子領導者們不停地接聽著無窮無儘的電話,他們知道自己不比遠方的那些孩子強多少,但仍儘力回答每一個電話。他們明白,首都傳過去的每一個字對那些在恐懼和孤獨中掙紮的孩子們都是一束夜海中的陽光,都將帶給他們巨大的安慰和力量。孩子們被這緊張的工作累得頭暈眼花,他們的嗓子嘶啞了,有的已發不出聲,隻好輪流著和那些遠方的孩子們通話。他們恨自己力量的弱小,恨不得生出十萬張嘴來。麵對著那幾百萬聲呼喚,他們像是在用杯子舀乾大海。曉夢歎了口氣說:“外麵的世界,還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兒了呢。”華華說:“我們親眼看看吧。”華華拿起遙控器把牆壁調成了全透明。外麵的景象讓孩子們愣住了:下麵的城市有好幾處火光,幾根煙柱從城市中升起,像插在城市上的黑色的大羽毛,這些黑“羽毛”時而被城市中跳動的火光染成紅色,時而被電力設備短路的弧光映成青色……空曠的街道上可以看到幾個匆匆跑過的孩子,他們的身影從這裡看去隻是幾個小黑點。突然,那些黑點和街道、連同整座城市,都隱沒於黑暗之中,高層建築群在火光的映照中時隱時現,全城斷電了。大廳中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外部電源已經中斷,信息大廈應急後備電源啟動。”這時,大量子在屏幕上顯示了最近一期的國情報告:紀元初一小時(十二)超新星紀元已開始1小時11分鐘,國家運行報告第1139號:各級政府和行政機構運轉出現異常,有62%的政府機構完全停止運轉,其餘絕大部分機構不能正常發揮其功能。電力係統異常,有63%的火力發電廠和56%的水力發電廠停止運轉,全國電網運行處於嚴重的不穩定之中,有8%的大城市和14%的中小城市完全斷電。城市供水係統異常,81%的大型城市和88%的中小型城市已經斷水,其餘大部分隻能勉強保證間斷供水。91%的城市供應係統、服務係統和生活保障係統已完全癱瘓。85%的鐵路和公路係統已經中斷,交通事故急劇增加。民航係統已完全癱瘓。全國社會秩序混亂,在城市中由驚恐引起的集體騷亂在急劇增加。現在國土上能檢測到的火災有31136537處,其中55%為輸電係統事故引起,其餘為燃油和化工原料失火。目前國土上水災較少,但構成威脅的水災隱患急劇增加,89%的大河流堤壩已處於無人守護狀態,94%的大型水利樞紐隨時都可能發生如垮壩之類的惡性事故。目前隻有331%的國土麵積處於危險氣候條件下,沒有發現地震、火山等其他大規模自然災害的跡象。但國土的災害防禦能力已降至很低,一旦發生大規模自然災害,將造成重大損失。目前全國孩子人口中有8379%處於疾病之中,23158%的人口缺少食物,72090%的人口缺少衛生的飲用水,116%的人口缺少衣物,這些百分比都在急劇增加之中。…………警報!特級警報!國家處於危險之中!紀元初一小時(十三)這時,大幅的全國地圖又出現了,國土上布滿了大塊的紅色,表示已處於高度危險的區域。地圖在一張張地切換著,每張上麵紅色斑塊的分布都不相同,表示出電力、供水、交通、火災等不同種類的危險區域。最後定格的是一張綜合分析圖,顯示出國土上布滿了急劇閃動的紅色,像是一片燃燒的火海。巨大的精神壓力已使孩子們支撐不住了,最先出現崩潰征兆的,是那個負責全國醫療衛生工作的女孩兒,這個身材柔弱的小女孩兒扔下了話筒,坐在地板上大哭起來,還不停地喊著:“媽媽!媽媽……”負責輕工業的張衛東也扔下了話筒,大聲說:“這根本不是我們孩子乾的事,我乾不了了,我辭職!”說著向門口走去。呂剛搶先一步堵在門口,把張衛東有力地推了回去。但局勢已失去控製,女孩子們哭成一團;男孩子們情緒狂躁,紛紛摔下話筒向門口擁來。“我也乾不了了,我要出去!”“我早就知道我乾不了,非要讓我乾,我也要出去!”“是啊,我們是孩子,怎麼能擔這麼大責任?!”…………呂剛拔出手槍朝上放了兩槍,子彈穿透了天花板,在納米材料上打出了兩個雪花狀的裂紋。“我警告你們:這是臨陣脫逃!”呂剛厲聲說。但槍聲隻使這群男孩子停了幾秒鐘,張衛東說:“你以為我怕死嗎?不是的,現在我們乾的事,比死要難多了!”後麵的孩子們又向門口走來,有人說:“你衝我開槍吧!”又有人附和道:“那對我可是件好事兒。”呂剛歎了口氣,拿槍的手垂了下來。張衛東走過他身邊,拉開了門,孩子們依次走出門去。“你們等等,我有話要說!”華華在後麵衝他們喊。孩子們仍在向外走,但華華的下一句話像魔符似地把他們都定住了:“大人們來了!”男孩子們都轉過身來看著華華,已走出門的又全部都回來了。華華接著說:“他們已走進信息大廈,再等等,好,已走進電梯,他們就要到我們這兒來了。”“你在做夢吧?”有孩子問。“我是不是做夢沒有關係,現在的關鍵是,我們該怎麼辦?當他們進入這個大廳時我們該怎麼辦?”孩子們一時陷入沉默。“我們要對他們說:歡迎來到孩子世界,請指導我們的工作!但你們要明白,這已是孩子世界,孩子們已按照憲法和法律,莊嚴地接過了世界,這是我們的世界了!我們會經曆艱難、會有不斷的災難和不斷的犧牲,但我們將對這一切負責,我們將承擔一切!我們到了這個位置上,並不是由於我們的才能,而是由於這場意外的災難,但我們的責任和以前這個位置上的大人們是一樣的,我們不可能逃避!”這時,曉夢在電腦上打開了一個通訊信道的音響,大廳中頓時響起了一片孩子的哭聲,這哭聲顯然是發自一大群嬰兒的,她說:“你們聽聽,你們現在離開崗位,就是曆史上最大的罪犯了!”“我們不離開又能怎麼樣,我們沒有能力領導國家的!”一個孩子說。華華的雙眸映著外麵城市的火光,顯得很明亮,他說:“我們還是從另一個角度想想問題吧。我們中有幾個是一個班的,一起學習和玩了六年,我們都了解彼此的理想。還記得超新星爆發前的畢業晚會嗎?呂剛想當將軍,現在他成了總參謀長;林莎想當醫生,現在她領導著全國的醫療衛生工作;丁風想當外交官,現在他成了外交部長;常雲雲想當教師,現在她成了教委主任……有人說,人生最幸福的事莫過於實現了童年的理想,那我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我都記不清我們有過多少次在一起暢想未來世界,我們都為自己想象中的美好世界所激動,最後總是要感歎:我為什麼還不長大?現在我們要親自建設自己想象中的世界了,你們卻要逃跑!當那最後一顆綠星星一直亮著時,我也和你們一樣,覺得真有大人活下來了,但當時我的感覺與你們完全不同:我隻覺得很遺憾。”華華最後一句話讓孩子們很吃驚,一個孩子說:“你撒謊,你和我們一樣,是盼著大人們回來的!”華華堅定地說:“我沒撒謊!”“……那也就你一個人有這種怪感覺!”“不,我也有。”這不高的聲音來自大廳的一個角落,大家找了半天才發現聲音的來源:在那個遠遠的角落裡,眼鏡盤腿坐在地板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已忘記了他的存在,剛才他也根本沒有去同大家一起接電話。最讓孩子們驚奇的是,他旁邊的地板上扔著三個方便麵的空紙碗。這是曆史上人類情緒波動最劇烈的時候,被曆史學家們稱為人類的精神奇點,作為國家領導者的這群孩子更是忍受著前所未有的精神壓力,哪裡還能想到吃飯?孩子們已有兩三頓忘了吃飯,但眼鏡顯然都不慌不忙地吃了。現在,他坐在地板上,為了舒服還從沙發上找了個靠墊靠在一個電腦工作台的台角。他悠閒地靠在那裡,手裡還端著一大杯速溶咖啡(他是少有的嗜好咖啡的孩子)。華華衝他喊:“你這家夥!你現在在那兒乾什麼?!”“乾現在最需要乾的事:思考。”“你怎麼不來接電話?!”“你們這麼多人在接,有我不多沒我不少。如果你們熱衷於此,建議再從外麵大街上找幾百個孩子來幫你們,他們乾這個不會比你們差。”眼鏡還是以前那個麵無表情的樣子,似乎眼前這非常時刻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這種風度現在對其他孩子有一種巨大的鎮靜作用。他站起身,慢慢地走過來,說:“大人們可能搞錯了。”孩子們茫然地望著他。“孩子世界完全不是他們想象的樣子,甚至也不是我們想象的樣子。”華華說:“可現在情況緊急,你卻在夢遊!”眼鏡不動聲色地說:“夢遊的是你們,你們現在是乾什麼的?一個大國的最高領導者,在這種時候,卻去指揮消防隊滅火,去催保育員給娃娃喂奶,甚至去教小女孩兒吃飯,你們不覺得丟人嗎?”說完他雙手一撐坐到身後的電腦工作台上,不說話了。華華和曉夢對視了一眼,好幾秒鐘沒說話。然後曉夢說:“眼鏡是對的。”“是啊,我們一時都暈了。”華華歎口氣說。曉夢說:“把牆關上吧。”牆很快被調成了不透明的乳白色,使這裡立刻與混亂的外部世界隔開了。曉夢指指周圍又說:“把電腦和大屏幕也關上吧。我們安靜三分鐘,在這三分鐘裡,誰也不許說話,什麼都不要想。”大屏幕消失了,所有的牆麵都變成了乳白色,孩子們仿佛置身於一個在大冰塊中挖出的空間裡。在這個寧靜的小世界裡,孩子領導集體開始慢慢地恢複理智了。懸 空 時 代(一)超新星紀元第2小時三分鐘後,有孩子要打開電腦和大屏幕,被華華製止了。他說:“我們真夠丟人的,其實現在的局麵根本不值得我們這麼驚慌。我首先請大家明白一點:國家現在的狀態我們早就該預料到。”曉夢點點頭表示同意:“是的,試運行時的平穩才真是不正常呢,孩子們不可能有那樣的能力!”華華說:“對於處理現在緊急局麵的各種細節,我們不會比外麵的各個專業部委做得好,我們現在該回到自己的任務上:真正想清楚發生這一切的原因,深層的原因。”孩子們開始討論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問起同一個問題:“真是奇怪,孩子世界已平穩運行了這麼多天,為什麼突然陷入混亂呢。”“懸空。”眼鏡說,他剛從那個角落衝了一杯咖啡回來。孩子們都沒聽明白他說的那個詞。眼鏡解釋說:“這是八個月前看華華走鐵軌時我們想到的,那時我們正在看味精和鹽,我們當時想如果那根鐵軌懸空後走在上麵的華華會怎樣?公元鐘熄滅之前,孩子世界的鐵軌是放在大人世界堅實的大地上,孩子們可以平穩地走在上麵;公元鐘熄滅之後,這根鐵軌懸空了,下麵的大地消失了,隻有無底深淵。”孩子們紛紛讚同眼鏡的分析。華華說:“顯然,公元鐘上最後一顆綠星星的熄滅是孩子世界失衡的導火索,當孩子們得知世界已沒有大人時,他們在心理上突然失去了支撐。”眼鏡點點頭:“還應該注意到,這種心理失衡的大眾效應是很可怕的,一百個這種心理合在一塊兒,其值可能超過一萬。”曉夢說:“爸爸媽媽走了,把我們丟在這兒,這感覺大家都能體會得到。我分析一下現在國家的情況,你們看對不對:全國所有的孩子現在都在尋找一種精神上的依靠,以代替以前對大人們的依靠。那些省和市一級的領導機構中的孩子也一樣,這就使得這些中間的領導機構癱瘓了,使整個國家的驚慌浪潮沒有緩衝,直接都衝到我們這兒來!”“那我們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恢複這些中間領導機構的功能!”一個孩子說。曉夢搖搖頭:“這在短時間是根本不可能的,現在形勢已經很危急了!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讓孩子們找到一種精神上的依靠,這樣,各級領導機構的功能自然就會恢複。”“怎麼才能做到呢?”“不知你們注意到了沒有,剛才我們處理那些緊急事件,比如說救火,並不比現場的那些孩子有更多的辦法,甚至還不如他們。但他們接到我們的回答後,都能鎮靜下來,把局勢控製住。”“你怎麼知道?”呂剛告訴大家:“剛才,我們接過一個電話後就再也不去管它,隻有曉夢不時回頭詢問事情的進展,她比我們都細心。”“所以,”曉夢接著說,“孩子們能從我們這裡找到新的精神依靠。”“那我們在電視中發表講話吧!”曉夢搖搖頭:“那種講話的錄音和錄像現在就在不停地播放,沒有用的。孩子們的精神依靠與大人們不同,他們現在最渴望的是來自剛剛失去的爸爸媽媽的擁抱,這種父愛和母愛是針對他個人的,而不是泛泛地針對全國孩子的。”“這個分析很深刻,”眼鏡點點頭說,“處於孤獨和危險中的每個孩子,隻有親自和中央通話,知道我們在關心著他這個人,才能找到這種精神依靠。”“這就是說,我們還得像剛才一樣去接電話。”“我們能接多少呢?應該從外麵再找很多孩子來,讓他們代表中央同全國的孩子聯係。”“找多少?全國有三億孩子呢!電話我們永遠接不完!”孩子們又感到了剛才那種想用杯子舀乾大海時的絕望,麵對這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隻有歎息。有孩子問眼鏡:“博士,你既然知道那麼多,說說現在該怎麼辦?”眼鏡呷著他的咖啡說:“我分析問題還成,解決問題就不行了。”華華突然問:“你們想過大量子嗎?”所有的孩子都眼睛一亮。自進入信息大廈工作以來,量子計算機的能力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像一個大水庫,吞下了從數據國土上湧來的渾濁的數據洪流,從溢流孔中流出的卻是清晰的統計和分析數據,通過數據國土,它把整個國家置於自己的監控之下,可以細到每個工廠每個班組甚至每個人!沒有它,孩子國家根本無法運行。“對了,讓大量子替我們接電話!”想到這一點後,孩子們立刻打開了大屏幕。那幅著火的全國地圖又顯示出來,紅色的麵積更大了,大廳裡到處映著紅光。華華問:“大量子,你能聽到我們嗎?”“能,我在等候指令。”大量子的聲音在大廳中的什麼地方響起,這是一種渾厚的成人男音,孩子們聽到這聲音總產生一種還有大人在的幻覺,對這台超級計算機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賴感。“現在的情況你都看到了,你能為我們回答那些來自全國的呼叫嗎?”“可以,由於我有各類知識庫,在處理如斷電和火災這類緊急情況時,可能比你們更專業一些。我還可以一直與通話對象保持聯係,直到他們不再需要我。”“那你怎麼不早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張衛東喊道。“你們沒有問過我。”大量子不動聲色地說。華華說:“那你就開始工作吧,除了幫助孩子們處理緊急情況外,最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國家的存在,讓他們知道我們一直同他們在一起,一直在關心著他們每一個人。”“好的。”“等等,我有個想法:”曉夢說:“我們為什麼要等著孩子們來電話呢?我們可以讓計算機給全國所有的孩子們去電話,同他們建立聯係,根據他們每個人的情況給予幫助!大量子,這能做到嗎?”大量子略略停頓了一下,說:“這將同時運行兩億個語音進程,可能要損失部分鏡像冗餘功能。”“能說明白些嗎?”“就是說我需要調用以前留著應付緊急故障的部分容量,運行的可靠性要稍差一些。”華華說:“沒有關係的!這樣一來,全國的孩子真的會感覺到我們就在他們身邊了。”眼鏡說:“我不同意這樣做!把國家全部交給計算機,誰能預測會有什麼後果呢?”華華說:“如果不這麼做,後果倒是很容易預測的。”眼鏡不吱聲了。林莎提了個問題:“讓大量子用什麼樣的聲音說話呢?”“當然是現在這個大人的聲音了!”“我不同意。”華華說:“我們應該讓孩子們對孩子產生信任感,而不應該讓他們隻想著依靠再也不會回來的大人!”於是他們讓大量子用各種孩子的聲音說話,最後選中了一種很沉穩的男孩兒的聲音。然後,量子計算機喚醒了它沉睡的力量。懸 空 時 代(二)超新星紀元第3個小時大廳另一麵乳白色的牆壁上又出現了一個大屏幕,屏幕上也顯示出一幅全國地圖,但隻是在黑色的背景上用亮線簡單地畫出各個行政區。大量子告訴孩子們,這幅地圖是由約兩億個像素組成,每個像素代表國土上的一台終端或一部電話。當大量子接通一部終端或電話時,相應的像素就由黑變亮。大量子呼叫全國的過程,如果用一個可視圖像顯示的話,將呈現一場極其壯觀的大爆炸。數字國土可以看做一個由無數信息炸彈組成的巨大網絡,這些信息炸彈就是網絡中的各級服務器,錯綜複雜的光纖和微波信道就是導火索。大量子是雄踞網絡中心的一顆超級炸彈(它在全國各直轄市還有八台,其中四台處於熱備份中。)呼叫開始時,這顆超級炸彈爆炸了,信息的洪流以它為中心放射狀地擴散開去,很快撞到了第二級服務器上,引爆了這一圈炸彈,信息洪流又從上萬個炸點放射狀在擴散,又引爆了數量更多的第三級服務器……信息爆炸就這樣一級一級地擴散下去。在最後一級炸彈被引爆後,爆炸的衝擊波從各個炸點細化成兩億多條纖細的信道,終止於兩億多台電腦和電話。這時,整個國土被一張細密的數字的巨網罩住了。在大屏幕上的那張地圖上,黑色的國土上亮點如繁星般湧現,這星星的密度急劇增加。幾分鐘後,整片國土已變成了發出耀眼白光的一個整體。這時,全國所有的電話都響了起來。懸 空 時 代(三)在北京市內的一家不大的保育院中,馮靜和姚萍萍與他們負責看護的四個嬰兒同在一個大房間裡,這些嬰兒中,有她們的老師鄭晨的孩子。老師和爸爸媽媽一起,已永遠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隻留下她們這些孤兒看護著更小的孤兒。許多年後有人問她們:那時在一夜間失去了雙親,真沒法想象你們會悲傷成什麼樣子。其實,當時壓倒這些孩子的根本不是悲傷,而是孤獨和恐懼,哦,還有惱怒,對已離去的大人們的惱怒:爸爸媽媽真的就這麼丟下我們走了?!人類對死亡的適應能力遠大於對獨孤的適應能力。馮靜和姚萍萍所在的這個育兒室,原是一間教室,現在顯得空蕩而寂靜,那些天黑前還哭鬨不已的嬰兒們,現在都一聲不響,仿佛被這死寂窒息了。在兩個女孩兒的感覺中,她們周圍的世界仿佛已經死了,這個星球上仿佛隻剩下這間大房子中的這幾個孩子。從窗戶看出去,那個死靜啊,沒有人,沒有一絲的生氣,好像連地下的蚯蚓和螞蟻都死光了……馮靜和姚萍萍守著電視機,把頻道挨個兒調來調去。公元鐘滅了以後,她們這裡的電視上就沒有任何圖像了,後來知道是有線台壞了。她們多希望看到什麼啊,就是看到以前最讓人厭煩的廣告,她們都會感動得掉下淚來。但屏幕上隻是一片白雪點,看上去是那樣的荒涼和寒冷,仿佛是現在這個世界的縮影。看久眼花,似乎房子中和窗外麵到處都是白雪點……後來看到外麵亮了些,馮靜想出去看看,猶豫了好幾次,終於壯著膽兒去開門。當時,她和抱著鄭晨的孩子的姚萍萍互相緊緊靠在一起,當她站起來和他們溫暖的身體脫離接觸的那一瞬間,就像在無際的冰海上從惟一的一隻小救生艇上跳下去一樣。馮靜走到門邊,手剛觸到門鎖,渾身突然打了一個寒戰:她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不怕人來,但那細碎的腳步絕不是人的!馮靜立刻縮回去,緊緊抱住抱著嬰兒的姚萍萍。那腳步聲越來越大,顯然是衝她們這兒來的!那東西走到門前,停了幾秒鐘。天啊,她們接著聽到了什麼?爪子的抓門聲!兩個女孩兒同時驚叫了一聲,沒命地發抖,好在抓門的聲音停了,那腳步聲遠去了。後來知道,那是一隻饑餓的狗……這時電話鈴響了!馮靜撲過去抓起電話,聽到一個男孩子的聲音:“你好,我是中央政府,根據你們所在保育院電腦的記錄,你們這個小組有兩個保育員,馮靜和姚萍萍,負責看護四個嬰兒。”這是來自天國的聲音,馮靜淚如雨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才回答:“是的。”“你們那個區域目前沒有什麼危險,據最後記錄,你們的食品和飲水是充足的,請你們照顧好四個小弟弟小妹妹,下一步該怎麼辦,我會通知你們的。如果有問題或緊急情況,請打電話010-8864502517,不用記,你們的電腦開著,我把號碼顯示到屏幕上了。如果想找人說話也可以給我打電話,不要害怕,中央政府隨時和你們在一起。”懸 空 時 代(四)信息很快從廣闊的疆域彙集到大量子上來,在數字國土上,這個過程是剛才大爆炸的反演。兩億多段話以光速湧入大量子的內存中,被抽象成長長的波形圖,如一條條望不到頭的山峰的剪影。這些波形像一片烏雲飄過模式數據庫的上空,在更高的地方,模式識彆程序的眼睛盯著這浩蕩的遊行,在數據庫大地上為每一小段波形尋找它的相似物,抽象出一個個的字和詞。這些字詞的暴雨滂沱地瀉入緩衝區的峽穀,在那裡組合成一段段的語言代碼,這些代碼再次被語義分析程序的利齒剁碎,攪拌糅合,從中抽取出真正的含義。當大量子理解了它所收到的信息後,一個無法用語言描述的複雜過程又開始了,推理程序的颶風掃過知識數據庫的大洋,使結果從深處浮上來,使洋麵布滿了細碎的浪花。這浪花再經過一個與前麵相反的過程,被調製成無數的波形,如洶湧的洪水湧出量子計算機的內存,流進數字國土,變成在無數的話筒或電腦音箱中響起的那個男孩子的聲音。在二百米深處的地下機房中,圓柱體主機上的指示燈瘋狂地閃成一片。與主機房隔離的冷卻機房中,冷卻機組以最大功率工作,把大流量的液氦泵入巨型電腦的機體內,使超導量子電路保持在接近絕對零度的超低溫狀態下運行。在電腦內,高頻電脈衝的台風在超導集成電路中盤旋呼嘯,0和1組成的浪潮漲了又落落了又漲……如果有一個人縮小幾億倍後進入這個世界,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驚人繁亂的景象:在芯片的大地上,上億條數據急流在寬度僅幾個原子的河道中以光速湍急地流著,它們在無數個點上會聚,分支,交錯,生成更多的急流,在芯片大地上形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複雜蛛網。到處都是紛飛的數據碎片,到處是如箭矢般穿行的地址碼;一個主控程序在漂行著,揮舞著無數支纖細的透明觸手,把幾千萬個飛快旋轉著的循環程序段扔到咆哮的數據大洋中;在一個存貯器的一片死寂的電路沙漠中,一個微小的奇數突然爆炸,升起一團巨大的電脈衝的蘑菇雲;一行孤獨的程序代碼閃電般地穿過一陣數據暴雨中,去尋找一滴顏色稍微深一些的雨點……這又是一個驚人有序的世界,渾濁的數據洪流衝過一排細細的索引柵欄後,頃刻變成一片清澈見底的平靜的大湖;當排序模塊像幽靈似地飄進一場數據大雪時,所有的雪花在千分之一秒內突然按形狀排成了無限長的一串……在這0和1組成的台風暴雨和巨浪中,隻要有一個水分子的狀態錯了,隻要有一個0被錯為1或1被錯為0,整個世界就有可能崩潰!這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在我們眨一下眼的時候,這個帝國已經曆了上百個朝代!但從外麵看去,它隻是一個透明護罩中的圓形的柱體。以下是兩則當時普通孩子與大量子交流的記錄:懸 空 時 代(五)當時我在家裡,我家在高層住宅最頂上:第二十層。記得電話鈴響時我坐在沙發上,盯著白花花什麼也沒有的電視屏幕。我撲過去抓起電話,聽到一個孩子的聲音:“你好,我是中央政府,我在幫助你。聽著,你所在的大樓已經失火,現在火已蔓延到第五層。”我放下電話,從窗子探出身向下看。這時東方已亮,玫瑰星雲在西邊落下去一半,它的藍光同晨光混合起來,把城市照得十分怪異。我看看下麵,街道上空無一人,至於這座大樓的底部,哪有火的影子?我回身抓起電話,說這裡沒有失火。“不,確實失火了,請照我說的做。”“你怎麼知道的,你在哪裡?”“我在北京。你所在大樓中的火警紅外傳感器檢測到火情,並把信號發送到市公安局的中心計算機,我已同那台計算機對話。”“我不信!”“你可以出去摸摸電梯的門,但不要打開電梯,那樣危險。”我照他的話做了,門外沒有什麼失火的跡象,但一摸電梯門我大吃一驚,門很燙手!記得以前發給每個住戶的防火小冊子上說:高層建築底層失火時,電梯井就像一個火爐上的煙囪,迅速把火抽向上層。我跑回房間裡,再從窗子向下看,發現底層剛剛冒出了一大股黃煙,緊接著,二三層的窗子中也有煙冒出來。我急忙抓起電話:“告訴我,怎麼下去?!”“電梯和樓梯都已無法通行,你隻有從消防滑筒下去。”“消防滑筒?”“消防滑筒是一條帶鬆緊的長長的布筒,通過一條特製的防火豎管從樓頂垂到樓底,大樓失火時樓上人員可通過這條布筒滑到樓下,在進入布筒向下滑時,如果速度太快,可用手臂撐住布筒的內壁減速。”“可我們的樓中安裝了這東西嗎?”“安裝了。在每層的樓梯口,有一個紅色的小鐵門,看上去像垃圾道,那就是滑筒的入口。”“可……你肯定那是滑道嗎?要真是個垃圾道,我爬進去不是燒死就是摔死!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也是從公安局的計算機中嗎?”“不。公安消防部門的計算機應該存有這方麵的資料,但我查遍了那裡所有的數據庫也沒有找到,我又接通了設計這幢住宅樓的市建築設計院的計算機,查閱了它存貯的圖紙,看到確實安裝了滑道。”“那麼樓下呢?彆的小朋友呢?!”“我正在給他們打電話。”“等你一個個打完電話我們的樓早燒成灰了!我下樓梯去叫他們!”“不能去,危險!其他的孩子我已全部通知到了,你呆在家裡不要動,拿著電話,等我通知你時再進滑道。這時下層的小朋友們正在從滑道下去,為了安全,滑道中的人不能太擁擠。不要害怕,十分鐘後毒煙氣才會到達你那一層。”三分鐘後,我聽到了他的通知,從那個紅鐵門鑽進了滑道,順利地滑到底層並安全地從消防門中出去了。在外麵,我遇到了一起出來的二十多個孩子,他們都是在來自北京的那個聲音的指引下脫險的。底層住的孩子們告訴我,火是十分鐘前才燒起來的。當時我被嚇壞了,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事實:那個北京孩子檢索了兩台計算機的資料(有一台還查閱了所有的數據庫),並同二十多個孩子通了電話,僅用了不到十分鐘!懸 空 時 代(六)……長這麼大我從未這麼痛苦過:肚子痛、頭痛,眼前綠乎乎一片,不停的嘔吐幾乎使我窒息。我已沒有力氣站起來,就是能站起來走出去,現在外麵也不會有醫生。我掙紮著向寫字台爬過去,去拿上麵的電話,沒等我的手碰到話筒,鈴先響了,話筒中傳來一個男孩子的聲音:“你好,我是中央政府,我在幫助你。”我想告訴他我的處境,但什麼也沒說出來就哇地一聲又吐了,這次能吐出來的也隻有一些水了。“你胃難受,是嗎?”“是……是……我難受……你怎麼知道的?”我喘著氣艱難地說。“我在五分鐘前剛剛接通市自來水廠的中心計算機,發現水淨化控製係統的一個監控程序由於無人值守而出現錯誤操作,水量減小後仍按十小時前的水量通入淨化用氯氣,致使現在市區東半部自來水中的氯含量比安全標準高出97倍,現在已造成很多孩子中毒,你就是其中一個。”他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就是因暖瓶中沒水,喝自來水後開始難受的。“等一小會兒將有一個孩子來看你,這之前不要喝你房間中的水。”他的話剛說完,門開了,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走了進來,她一隻手拿著一個藥瓶,另一隻手提著裝滿開水的保溫瓶。她帶來的藥和水使我很快好了起來。我問她怎麼知道我病了,甚至知道該拿什麼藥,爸爸是醫生嗎?她說是中央打電話讓她來的,至於藥,是另外幾個男孩子給她的,那幾個孩子的爸爸也不是醫生,是中央讓他們到醫院藥房去拿的。中央打電話從家中找到他們,他們都在醫院旁邊住。當他們走進藥房時,中央也正好把電話打到那兒,藥房中的電腦終端還顯示出了藥名。他們仍找不到,接著電腦終端竟顯示出了藥瓶的彩色外形!中央讓他們把所能找到的藥都放到三輪車上,用電腦給他們打印出一長串地址,讓他們去分發。那幾個孩子在路上又遇到了兩組從其他醫院出來的孩子,他們也帶著大量同樣的藥。孩子們有時找不到地址,街道兩旁所有的電話機都響著鈴,他們隨便拿起一個,就聽到中央在給他們指路……(選自《孩子和人工智能——全信息化社會的無意識嘗試》,呂文著,科學出版社,超新星紀元16年版)懸 空 時 代(七)超新星紀元第4個小時信息大廈頂端大廳中的孩子們驚喜地發現,大屏幕上全國地圖上的紅色開始減退,其減退的速度越來越快,好像是一場遇上了大雨的森林大火。超新星紀元第5個小時全國地圖上的紅色已由塊狀變成了點狀,這國土上的紅點也在很快減少。超新星紀元第6個小時全國地圖上仍有很多紅點,但來自數字國土的國情報告宣布,整個國家已不再處於危險狀態。超新星紀元初,人類社會經曆著有史以來最劇烈的變化和震蕩,劃分時代的標準已由公元世紀的幾十年或上百年變成幾天甚至幾個小時。超新星紀元初的六個小時就被以後的曆史學家們看成一個時代,被稱做懸空時代。懸 空 時 代(八)筋疲力儘的孩子領導者們走出大廳來到陽台上,一陣清新的涼空氣使他們打了個寒戰,這清涼的空氣進入肺部流遍全身,他們的血液仿佛在幾秒鐘全被換成了新鮮的,呼吸和心跳都變得歡暢起來。太陽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升起來,但外麵天色已亮,能看清城市的細部。火光和煙霧已消失了,路燈都亮著,表明城市供電已恢複。但建築物中的燈光並不多,大街上空無一人,城市很寧靜,似乎剛剛進入安睡;地麵上濕漉漉的,反射著清晨的天光和路燈桔黃色的光芒,那雨還是在公元世紀下的;一隻什麼鳥兒在清涼的空氣中飛快地掠過,留下一聲短短的啼鳴……東方曙光漸明,新世界將迎來她的第一次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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