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涼忽然眼中暴露出殺意。
那一瞬間,天地仿佛靜止了。
方知寒坐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仿佛那令人心悸的寒意與殺意,與他全然無關。那是來自上五境修士的一瞥,哪怕尚未真正出手,卻已足夠叫尋常人肝膽俱裂,跪地求饒。然而方知寒卻笑了,笑容溫和,甚至帶著些許調侃與自信。
“賀小涼,”他語氣平靜,仿佛早已預料這一幕,“你殺不了我的。”
他頓了頓,抬眸看向那位被無數修士仰望的仙子,目光坦然,無畏亦無恃寵而驕之意,隻是淡淡地又補充了一句:
“但是你放心,不屬於我的命運,我也不會接受的。”
這話像是一盆冷水,瞬間將賀小涼那一瞬間燃起的殺意潑了個透心涼。
她怔怔地看著方知寒,一身氣機如同潮水般迅速收斂,渾身冷意儘退,仿佛那一點點殺意隻是錯覺,虛幻一場。
她不是不想動手,而是動不了手。
這不僅是修為之間的較量,更是道心之間的試探。她原本以為,隻要一念之間,就能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永遠沉睡於這鯤船之上,可真到那一刻,她才猛然發覺,殺意起了,心卻軟了。
就在此時,賀小涼的心湖之上,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而又遙遠的聲音,宛若悠悠天外,清晰無比地傳入她的識海。
“哈哈哈!不愧是這小子,還是和以前一樣!”
那聲音笑意盎然,帶著不加掩飾的欣賞與一絲古怪的調侃。
“賀小涼,其實貧道早就給出答案了,隻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殺也好,貧道會攔住;不殺也罷,貧道也不強求。皆可通過此關。”
“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渾渾噩噩,最後還做了一個最壞的打算?”
“不過你也殺不了他。”
那聲音愈發清晰,帶著一絲冷意,“且不說齊靜春那家夥還沒死絕,貧道也不會袖手旁觀。”
那是陸沉的聲音。
道門三脈之一,白玉京三掌教之一,天上地下一等一的閒人,也是賀小涼這條修道之路上,冥冥中另一個最大變數的存在。
賀小涼這位曾在神誥宗高高在上的仙子,心湖劇烈震蕩,麵上卻隻是緩緩坐下,像是再也撐不住身軀那般,頹然跌坐在椅子上,額頭貼在冰冷的桌麵上,大口喘息著,仿佛剛從死局中掙脫出來。
她那雙眼眸之中,竟有一抹難以言說的濕意,霧蒙蒙的,泛著光澤。
她沒有哭。
但那份情緒,比哭更複雜。
她望向對麵的方知寒,眼中帶著幽怨、愧疚,還有幾分難以割舍的複雜情愫。
她的殺意,終究沒有成真。
方知寒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氣定神閒,一臉輕鬆。
這讓賀小涼的幽怨更深了些。
“賀姑娘,”方知寒笑道,“關於這段關係,我不會否認的。你若是願意,咱們就當是結了一段善緣。”
“如何?”
賀小涼的臉忽然就紅了。
紅得很突兀,紅得很徹底,甚至連耳根都燒了起來。
她抿了抿唇,低聲問道:“方知寒……你有沒有喜歡的姑娘?”
方知寒笑意更盛,像是早已預料到這個問題。
“有啊。”
他語氣輕鬆,卻不帶一絲戲弄:“不好意思啦,我已經有心上人了。”
“所以,賀姑娘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賀小涼沒有惱怒,反而好像鬆了一口氣,長長吐出一口氣,那種被什麼困擾許久的緊張感,終於稍稍散去。
“那你最好認真修煉,”她忽然冷下聲音,“彆死得太早了!”
她那雙眼神晶亮而堅定,“等到你哪天死了,就會是我賀小涼的郎君!”
這一句,像是笑話,卻又極認真。
不是道侶,不是情人,但也不再是敵人,不是命中必須除去的變數。
而就在這時,賀小涼的心湖上,再度響起陸沉的聲音。
這一次,他的語氣帶著莊重與讚許:
“福生無量天尊。”
“賀小涼,即刻起,你已入貧道陸沉門下,為嫡傳弟子第六。”
“可在俱蘆洲開宗立派。”
這意味著,賀小涼正式拜入了白玉京陸沉門下,不再隻是秘密點撥,不再是路中相逢的點化,而是真真正正的嫡傳弟子。
她終於也有了道統,有了歸屬。
她抬起頭來,看著那始終笑眯眯的方知寒,忽然狠狠瞪了他一眼。
“占我便宜的家夥!”
方知寒也不惱,隻是繼續笑道:“我可沒占你便宜,是你自己紅了臉啊。”
賀小涼惱羞成怒,起身便要動手,卻終究還是收了氣機,隻是輕哼一聲,背過身去。
小鎮的清晨,霧氣尚未散儘,街頭巷尾的鋪子剛剛開張,叫賣聲與鍋勺聲此起彼伏,彌漫著人間煙火。
一處巷口,破舊牆角邊,立著一個看起來不甚起眼的算卦小攤。白布橫幅上潦草寫著“鐵口直斷,無喜不卜”。擺攤的卻是個穿著整潔的年輕道士,鬢角清爽,身量挺拔,一身青白道袍,眉眼間卻有幾分油滑與狡黠。
可此刻,他卻有些惶然地看著對麵的少女,滿臉堆笑,語氣諂媚。
“小姑奶奶,您看這結果……可還滿意?小道絕無藏私,真就是這麼一卦!”
他對麵的,是一個青衣少女,馬尾高束,身姿修長,神情冷峻。那一雙眼睛漆黑明亮,此時卻一言不發,定定看著眼前攤子上的紅繩結節,目光寒如霜雪。
這少女,正是阮秀。
她素來寡言少語,從不輕易動怒,可今日這一卦,卻讓她罕見地沉下了臉色。
“怎麼解?”她的聲音淡然,卻透著一股逼人的壓迫感。
年輕道士——陸沉,白玉京三掌教之一,此刻卻不見半點仙人風範,縮著脖子苦笑,手掌在袖中悄悄掐訣防身,“這……這紅線,牽的是命理之線,不是我能動的啊姑娘……”
阮秀眉頭微皺,“也就是說,解不開?”
陸沉連忙擺手,作勢搖頭,“非也非也,小道不是不想解,實在是……解不了啊!”
“說重點。”
“得等他自己登臨上五境,紅線自然會崩斷。或者——”他頓了頓,眼神飄忽,“找到那個真正在幕後操縱因果的家夥,由他親自剪斷……否則,小道就是再通天,也無可奈何啊……”
說罷,他苦著臉,連帽子都差點摘下來求饒,“姑娘饒命,真不是小道敷衍您……這紅線之事,說大可動乾坤,說小卻也牽心魂,是命數與道意交纏而成,非人力可解。”
阮秀聞言,不置可否,神情卻更冷。
下一刻,她那雙平靜的眸子,忽然變作金色。
金光一閃,宛若神祇在俯視塵世,一股無法言說的威壓轟然降臨在這方天地之間。四周的風都像被抽走了,連街邊叫賣的聲音仿佛都在這一瞬驟停。
陸沉臉色驟變,哆嗦了一下,連連後退兩步,手裡搖著的龜殼都差點掉在地上,連忙再度躬身行禮,滿臉賠笑:
“姑奶奶手下留情,小道知道的全都說了!真的!”
阮秀看了他一眼,那金色的光芒緩緩消散。
她冷哼一聲,沒再廢話。
轉身,便乾脆利落地離開了小攤。
留下陸沉站在攤前,望著她背影,苦笑連連,低聲自語:“這鎮子真是臥虎藏龍,才來幾天,險些要了我半條道行……老道我這趟下山,怕是遇上了因果劫數……”
他忽然一拍腦門:“也對……當年老大一劍斬開紅塵線,如今輪到這幫後生來續命續情,也是命數啊。”
陸沉搖了搖頭,重新坐回攤位後,擺正了龜殼與銅錢,卻不再吆喝算卦,隻靜靜望著街頭人來人往,眼中滿是深意。
而另一邊,阮秀步履不緊不慢,行至小鎮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