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將儘,小鎮的街道已彌漫起濃濃的年味。雪剛停不久,街麵上濕漉漉的,街邊店鋪卻熱鬨非凡,紅彤彤的春聯在風中微微晃動,“福”字倒貼在門楣,油紙燈籠下掛著一串串爆竹,糯米糕、臘肉、花生糖的香味混雜在一起,熱氣騰騰地撲麵而來。
方知寒一身素白布衣,踏雪緩步下山,兩袖清風,一手背負,一手提著暖樹縫的布袋,身後跟著一青一粉兩個小不點,一個笑嘻嘻,另一個則規規矩矩。
“都挑自己喜歡的去。”方知寒站在街角攤前,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手一揮。
青衣小童靈均頓時眼睛一亮,仿佛立馬從凜冽冬日跳進了陽春三月,笑得比燈籠都紅。“老爺!要不給我換成一顆蛇膽石唄?”
方知寒側過頭,笑眯眯地說道:“不買就算了。”
靈均一聽,頓時一哆嗦,哪還敢多嘴?飛也似地跑向那邊的爆竹攤子,嘴上嘟囔著:“嘿嘿,買,肯定買,我靈均最愛紅紙糯米糖啦!”
他跑遠了,但其實哪看得上這些凡俗玩意兒,糖不如靈芝甜,燈籠不如夜明珠亮。隻是怕這位老爺一個不高興,蛇膽石這輩子就真沒戲了。
粉裙女童暖樹卻比他暖心得多。她仿佛真是一個即將過年的小姑娘,眼睛裡盛滿了期待,細細地在攤子前挑選著。她還記得在芝蘭曹氏家裡,婦人們貼春聯、包元寶、磨豆腐的場景,如今見著這般熱鬨,心中隻覺得歡喜。
她看上了一副寫著“鬆風梅骨,瑞雪盈門”的春聯,卻沒急著買,而是又跑去隔壁攤子瞧了瞧筆力;那邊的福字,紙質不如前頭好;爆竹嘛,一定要挑響的,不許糊弄。她貨比三家,眼神認真,嘴角含笑,整個人仿佛被這人間煙火溫柔包裹住。
靈均跟在她身後,蹦蹦跳跳地踢著石子,不情不願地嘀咕:“這老爺真是小氣,過年也不來點彩頭,連個金錠都不賞給我……”
暖樹頓住腳步,回頭嚴肅地看他一眼,小小年紀卻一板一眼:“老爺給,是情分,不給,是本分,不能強求。”
靈均撇嘴,“知道了知道了。”話是這麼說,可他心裡卻生出些許動搖——他以前哪懂這規矩?可現在,卻已經能順嘴說出來。也許,是耳濡目染,也許,是不知不覺間,有些東西,已經從老爺身上傳到了他骨子裡,一點點紮根,等來日,慢慢發芽。
另一邊,方知寒則獨自走在集市上。
他表麵悠然逛街,眼神看似遊移於燈籠、年畫之間,但實際上,神識卻早已沉入體內,在默默蘊養那柄名為“留白”的飛劍。
那是一柄尚未徹底祭煉完成的飛劍,形如一縷銀光,在他周身經脈竅穴中若有若無地遊走。劍氣“十八停”的法門,他已打通所有關隘,每一停每一轉,每一道氣府,每一縷神意,都與飛劍產生微妙的共鳴。
“留白”於丹田間一轉,似水銀瀉地,靈動溫順,一如溪流繞石、飛魚入海。它甚至不需要方知寒主動引導,便能依循劍訣軌跡自行運行。
這正是方知寒煉劍成功的前兆。
他望著那些叫賣聲嘹亮的年貨攤子,耳邊卻如有江水倒灌,劍氣於神魂中縱橫,一念起、劍已動。劍與人之間的氣息,越來越契合。
正當他打算轉身折回之時,忽然,前方街道轉角處,行人一閃,一名少女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
她年紀與方知寒相仿,身穿一襲淺青衣裙,發間斜插著一枚梅花簪,步履輕盈,神色疏淡。她手中提著一籃年貨,似乎剛從街尾采買歸來。
方知寒聽見阮秀那句“你傻”,便撓了撓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是啊,花錢買來的才喜歡,這是人之常情。”
阮秀站在一攤紅紙春聯前,眯著眼笑得溫和:“你自家壓歲鋪子不就是賣年貨的嘛?你讓小暖樹和靈均去街上花錢買,他們自然就歡喜。再說了,他們不花這點錢,你哪知道他們心裡惦記著什麼。”
一旁的青衣小童靈均聞言,立刻點頭如搗蒜,拍著胸口,裝模作樣地感慨道:“這樣的好姑娘,上哪兒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獨一份!老爺你要是敢不珍惜,會遭天譴的!真的,這話我說得對得住良心。”
方知寒伸手就要去拍他腦袋,小崽子立馬躥到暖樹身後。
粉裙女童暖樹很認真地說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真當我是聽不見?”阮秀輕笑一聲,白了靈均一眼,但她眼神中的溫柔卻藏也藏不住。
三人一路說說笑笑,沿著小鎮街頭慢慢往山上走去。街角的紅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晃著,烘出一種說不清的安靜年味。
走到山腳石階時,阮秀忽然提起一件事:“前些日子我收到枕頭驛送來的信,說之後確實有個目盲的老道人,帶著個瘸腿少年和個圓臉小姑娘,進了小鎮。他們還去了騎龍巷我的鋪子找我。”
方知寒神色一動,輕聲道:“那就是他了。”
“你認識?”阮秀問。
“算是……共過患難的朋友吧。”方知寒點點頭,神情帶著幾分追憶。
他很快想起了那位老道士身上破破爛爛的符籙,想起了那個沉默寡言的瘸腿少年和圓臉卻異常機警的小姑娘,也想起了那個曾在廊橋夜雨之中傳授他雲上琅琅書的林守一。
“那他們現在在哪?”他問。
阮秀聳聳肩:“已經繼續北上了,說是想去大驪京城碰碰運氣。”
方知寒聽了,心頭微沉,轉而又問:“他們有沒有提起五雷正法的事?”
阮秀搖搖頭:“沒有。你知道我對這些也不感興趣,道法神通的,我耳朵聽了就忘,真沒記下。”
方知寒一笑了然,也不勉強。他知道阮秀一向喜靜好閒,經營鋪子養貓養花才是她的主業,什麼五雷正法、龍虎山符籙、雷局雷訣,那是道門裡的事,與她無關。
他們沿著山道緩緩而上,清風穿林,竹影搖曳。雪落過後,山路有些濕滑,但兩人步履從容,仿佛從容走在歲月中。
“我爹今年還收了三個記名弟子。”阮秀忽然說道,“都說是些從外鄉來投奔的,看著挺有靈性的,估計過幾年還能自立門戶。”
“那挺好。”方知寒點點頭,他並不奇怪。阮師傅雖是鐵匠,但畢竟出身不凡,眼力高得很,能被他收下的弟子,必定也不差。
走了一段,阮秀忽然側過臉,看著他問道:“你是打算在落魄山上過年吧?”
“不,”方知寒回答得很快,“肯定是在泥瓶巷的。哪兒都能不去,泥瓶巷不能不回。”
說著這句話的時候,他眼神溫柔,語氣也多了幾分沉靜。這條巷子,承載了他太多回憶,太多執念,也正是他心底真正的歸宿。
阮秀一愣,隨即點頭笑了:“嗯。泥瓶巷好,人也好。”
忽然,方知寒像是想起了什麼,扭頭朝一旁某個角落喊道:“靈均!彆裝了,快出來!”
隻聽得“唰”的一聲,青衣小童靈均像一隻被抓包的狸貓一樣跳了出來,滿臉不情願。
“老爺,您怎麼知道我在那的……”
“你那點蹩腳的藏身術,連老黃家的狗都能看出來。”方知寒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彆廢話了,去,把街上那些年貨,搬些到河對岸的鐵匠鋪去。”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