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你怎麼還在落魄山?按理說你們山水神祇,不是不好離開本地地界太久嗎?”
魏檗收起折扇,笑得眼角含意,語氣中帶著調笑:“巧了,如今我已經搬家到披雲山,正好和你成了鄰居。”
“鄰居?”方知寒一怔,隨即失笑,“這落魄山你不是說風水不旺,靈氣稀薄,不宜長住的嗎?”
魏檗聳了聳肩:“風水嘛,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琢磨著,你既然選了這座山,那自然有它的妙處。何況你這一路走來,招惹得氣運不少,我順勢蹭一蹭光,倒也說得過去。”
這位曾經的北嶽正神,如今已是大驪朝廷封正的北嶽共主,縱然神位尊崇,氣度高華,卻依舊如當年那位跌落凡塵的潦倒神祇,笑起來毫無架子。
說話間,他竟然一本正經地朝方知寒作了一揖:“以後多多照拂在下。”
方知寒忙側身閃避,連連擺手:“可彆,受不起。”
魏檗哈哈一笑,直起身子,頗為得意地說道:“你那間竹樓,已經蓋好了。我還專門挑了塊好地方,本來是山神廟的舊址,風水寶地,可惜那邊還供著香火,不好打擾,隻得另辟蹊徑。但放心,地勢開闊,山風不燥,朝東可觀日出,向西可望遠川,是我一年到頭最喜歡待的地方。”
“真有你的一套。”方知寒感慨道。
粉裙女童暖樹此刻滿眼星星,偷偷看了又看魏檗,再看一眼自家老爺,心裡更是得意:果然,能跟老爺交朋友的,個個都不簡單。崔瀺、陳平安、還有眼前這位白衣仙人,哪一個不是響當當的人物?
靈均卻越看越心虛。對方身上的氣息溫和,卻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正琢磨著這“白衣仙人”到底什麼路數,魏檗忽然轉頭,笑眯眯地對他張牙舞爪做了個怪異手勢。
靈均嚇得原地彈起,猛地躍出十數丈,眼睛瞪得像銅鈴:“你你你……你想乾嘛!”
魏檗大笑不止:“逗你玩兒。”
“你這是欺負孩子!”靈均叉著腰叫道。
“你是孩子?”魏檗反問。
靈均一噎,心道自己雖是小童模樣,但早就不是年幼心性,隻得氣哼哼地退了回來,站到方知寒另一側,小聲嘟囔:“這人太危險,我得盯著點。”
魏檗眼含笑意地看了方知寒一眼,道:“走吧,帶你們登山。”
落魄山的山道不高,但也不低。舊時荒廢,如今草木重生,竹木扶疏。
登山途中,方知寒忽然問:“山上那條黑蟒還在?”
魏檗點頭:“在啊,最近學會了變形,不過時靈時不靈,有時候還變成個糯米團子,挺好玩的。”
暖樹一聽,眼睛亮了,拉著方知寒的袖子:“老爺老爺,我們能不能看看那條黑蟒?它聽話嗎?”
“比你聽話多了。”方知寒笑著答。
魏檗走在前方,扇子輕搖,語調悠然:“這座山啊,原本落魄寂寞,如今有了你,有了這兩位小家夥,還有那條憨憨黑蟒,倒也有些煙火氣了。我雖是神祇,但終究也有幾分凡心,喜歡熱鬨些。”
方知寒點點頭,看著眼前這座不再孤寂的山,心中忽然升起一種踏實的歸屬感。
落魄山不高,卻也不低,山道曲折盤旋,竹林夾道,寒意未儘,青苔與殘雪交織著爬滿石階。
魏檗領在前頭,方知寒帶著靈均與暖樹緩緩登山。
粉裙女童暖樹走著走著,忽而小聲道:“這山……好像也沒那麼破嘛。”
青衣小童靈均撇嘴:“當然破。你沒看到石階上全是青苔?你要是跌一跤,看我救不救你。”
“那我就撲你身上。”暖樹反駁。
“哎喲你個臭丫頭——”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方知寒忍俊不禁。他拍了拍暖樹腦袋,示意她收聲,然後眼神朝上看去,忽而一愣。
山道儘頭,正有一人緩步而來,身穿青衫布衣,腳踏草鞋,腰間掛著一枚陳舊的養劍葫。
那人身姿挺拔,麵容沉靜,仿佛將山水藏於心底,天地揣在懷中,渾然天成,哪怕不動聲色,也自帶一種安然沉穩的氣場。
方知寒眨了眨眼,繼而咧嘴一笑,快步上前。
“陳平安!”
那人聽見呼喊,微微抬頭,嘴角露出溫和笑意。
方知寒沒有任何客套,迎麵就是一拳轟去,拳風帶起一陣鬆濤低鳴。
陳平安早已看穿來意,輕輕側身,拳鋒擦肩而過,他順勢伸手一擋,掌心抵住方知寒的手腕,兩人身形頓住。
“還是這毛病。”陳平安笑道。
方知寒哈哈大笑,收拳抱拳,“見麵一拳,情誼更長。”
兩人對視片刻,笑意相同。
魏檗遠遠走來,神色帶著點促狹:“你們這群習武的,見麵都不先說話,直接打拳?”
靈均撇撇嘴,小聲嘀咕:“我老爺打你一拳試試,你還能笑得出來?”
魏檗聽得清清楚楚,笑而不語。
方知寒收拳之後,打量了陳平安幾眼,認真問道:“日子過得還好麼?”
陳平安點頭:“挺好。”
他看了看遠處竹林,再看了看天色,語氣平淡卻藏著幾分溫柔。
“每天上午在鐵匠鋪幫忙打鐵,下午去學塾看看書,晚上回家練拳。日子不快,也不慢。挺踏實的。”
說話時,語調平穩,像是在述說春日暖陽照著田野,百姓耕種歸來,炊煙升起,柴米油鹽,皆是心安。
方知寒聽著,竟生出幾分羨慕。
“這樣也挺好。”他說,“比咱們一路上走南闖北,東奔西跑,險象環生,要安穩多了。”
“不過……”他話鋒一轉,“你這幾個月,可有遇上些稀奇古怪的人物?”
陳平安聽罷,先是微微一愣,轉頭看了魏檗一眼。
魏檗抬眉一笑:“怎麼,陳山主莫非是在說我?”
陳平安輕笑:“你倒是其次。”
說著,他神色古怪了幾分,道:“我在山上住著,遇到了一位老人家,自稱是‘老秀才’,說話顛三倒四,滿嘴歪理,但偏偏處處在理。經常纏著我講道理,說我書讀得太少,拳打得太少,眼界也不夠寬。”
“還有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整天在山上裸著上半身練拳,邊打邊罵,一會兒說天底下沒幾個練拳練得像樣的,一會兒又喊‘我來取名’……”
魏檗一邊走一邊搖扇,笑道:“落魄山雖名‘落魄’,實則藏龍臥虎。陳平安這小家夥運氣好,這幾年碰上的都是厲害角色。”
陳平安苦笑著搖頭:“一個個都很隨意,但我知道他們不是凡人。哪怕瘋瘋癲癲,言行古怪,卻都不該小覷。”
“差不多。”陳平安應道。
他走在山路上,忽然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間竹屋。
“那位老秀才,之前就住那間。”
“他大多數時間都在喝茶曬太陽,還會寫些莫名其妙的字貼,讓我貼在屋門上,有一張是‘陳平安,讀書練拳,不得怠慢’,貼上後就再也揭不下來。”
方知寒聞言大笑,心道這落魄山,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幾人繼續往山上走去。
雪融春暖,竹葉輕響,山風吹來幾縷幽香。
山道儘頭,能望見一棟青竹搭建的小樓,樓外懸著風鈴,在風中搖曳作響。
靈均湊到方知寒耳邊悄聲說:“老爺,這落魄山是不是比我們原來那處還熱鬨?”
“熱鬨歸熱鬨,拳還是得練。”方知寒拍了拍他的後背,笑著說。
而在遠處的山岩上,一位白發老者盤腿坐著,眯著眼看著他們登山。
“這就是那個小子?方知寒?”老人喃喃自語,“瞧著還不錯嘛,就是脾氣太直,將來要吃虧。”
說完,他扯了扯披風,懶洋洋地倒了杯酒,嘴角含笑:“不過嘛……也挺對我胃口。”
落魄山上的風更高了,天色漸藍,春意正濃。
而屬於這個山頭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落魄山,不會落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