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朗氣清。
李槐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被陽光曬得滿頭熱氣才迷迷糊糊睜開眼。
他伸了個懶腰,賴在被褥裡不願起身。
實在是這床太舒服了,軟綿綿像棉花糖一樣,比他在家裡的硬板床或行旅中的草鋪強了不知多少倍。
李槐腦袋還沒徹底清醒,愣愣地打量四周,才意識到這不是自家屋舍,也不是山林野外。
半晌,他由衷感慨:“有錢真好。”
隨即又想起方知寒那副“財迷臉”,恍然道:“難怪方師兄整天惦記著銀子。”
原本還想再睡一輪回籠覺,結果發現方知寒不在屋裡,這一下倒把他嚇得不輕。孩子麻利地穿衣穿靴,拎上書箱裡的彩繪木偶,風風火火地衝出屋子。
院子裡,林守一正在與一位衣著寒素的老者對弈,李寶瓶罕見地安靜坐在石凳上,專心觀棋。於祿與少女謝靈越站在林守一身後,偶爾低聲出言獻策。氣氛溫和寧靜。
而方知寒則坐在李寶瓶對麵,一邊與眾人談笑,一邊等李槐跑過來。他朝李槐招了招手,見孩子小跑著衝過來,便起身將座位讓出。然而李槐剛要坐下,就注意到一位白衣少年正站在方知寒身後,眼神詭譎地盯著自己。那人麵帶假笑,不怒自威,正是崔東山。
李槐識趣地把彩繪木偶擱在凳子上,自己則悄悄趴在桌邊,隻露個腦袋觀棋,不敢再靠近分毫。
崔東山的目光隨即移向於祿和謝靈越,神色晦暗,眼神像潺潺溪流,在兩人臉上流連不定。
謝靈越敏銳察覺,卻不敢與之對視。她心頭疑惑——往日麵對這位昔日的大驪國師,總有種皮膚發麻、如坐針氈的壓迫感,而今日這目光竟顯得毫無威勢,隻如凡夫俗子。這變化,是因為他跌落凡塵,還是因秋日陽光柔和?
相較之下,於祿則坦然自若,平靜地回以一笑。
崔東山輕勾手指,笑道:“你們兩個,過來說幾句話。”
接著又轉頭對方知寒說道:“方兄,能否陪我去亭中一敘?有些事,該攤開講清楚了。”
方知寒點頭應允,臨行前還順手拍了拍李槐的腦袋,打趣道:“現在沒人嚇你了,可以坐回去了。”
涼亭之中,風鈴低鳴。
崔東山先環顧四周,輕描淡寫道:“不必藏著掖著,坦率點吧,誰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你們不信我可以,但總得信方知寒吧?”
謝靈越與於祿對視片刻,誰都沒有先說話。
片刻後,還是高大的少年於祿率先打破沉默:“我原名於祿,是盧氏王朝的太子。先前藏身於盧氏遺民的開山隊中,另有一個化名,叫‘餘士祿’,意即我是盧氏餘孽,讓旁人每叫我一聲,我就自省一次,銘記過去的血債教訓。”
話音未落,謝靈越猛然站起,麵色憤怒,指著他質問:“過去了?你說得倒輕巧!我們山上師門幾百人,為你盧氏浴血奮戰,全軍覆沒!你一句‘過去’,就能一筆勾銷?!”
她淚眼婆娑,語調激昂:“你可知道,在這東寶瓶洲,自古以來,願意為一朝正統舍生忘死的修士,能有幾個?我們願意斷儘長生路,就是為了捍衛你們盧氏的王朝正統!你們盧氏昏庸無道也就罷了,可你這個太子,連最起碼的擔當都沒有,倒是活得悠哉遊哉,還能給殺父仇人家做下人!”
於祿神色如常,隻平靜應道:“你要我如何?我父皇生性多疑,為防東宮權盛,早早將我送往敵國大驪求學。我從未參與政事,也未主導過任何朝廷行止。你要為國死,我敬你是忠烈;但我從未失信任何人,從始至終隻做一個求學之人。”
謝靈越氣得渾身顫抖,咬牙道:“我姓謝,不叫‘謝謝’,我叫謝靈越,風神謝氏弟子,最年輕的五境破限者!我不是為了你這懦夫太子,我是為了那段被你們葬送的王朝尊嚴!”
於祿依舊語氣溫和,“你若真是風神謝氏的骨血,何不去刺殺崔東山?何不以死殉國?不是更光耀門楣?”
他淡淡轉頭,看向一旁冷眼旁觀的方知寒,笑問:“我可否借你一百兩銀子,好給謝仙子建座陵墓,以表敬意?”
方知寒望著兩人,緩聲回應:“若想死得好看,那為何不好好活著?”
涼亭外,崔東山百無聊賴地坐在老井邊,捧著一把小石子,一顆接一顆丟進井中,聽水聲濺響。他低頭望著井水,眼神空洞迷離。
這口井曾是他眼中能窺天道的地方,如今卻隻是一口井而已。他再也看不見深處的玄機,心中一陣茫然。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若此刻跳進去,是不是就能省卻一切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