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幾位屬下的軍事素養,房俊十分信任。
三人之中唯有程務挺的成就差一些,高侃與裴行儉都是一代名將,後者更成為一朝宰輔,名傳後世彪炳青史。論起行軍打仗的辦事,自己自愧不如。雖然眼下這三人都尚未完全進化,非是完全體,但天賦這種東西卻足以碾軋普通人。
裴行儉顯然早有腹案,聽到房俊詢問,直接便指著沙盤上大鬥拔穀的位置,沉聲道:“敵眾我寡,河西諸郡又極為分散,若想各處據守,勢必要處處分兵,咱們這點兵力撒下去根本不足以堅守。萬一敵軍逐個擊破,那就處處都守不住。依末將之見,還不如將所有兵卒儘皆擺放在大鬥拔穀的穀口處,以水泥修築臨時工事抵禦騎兵衝擊,全力阻敵。”
房俊沉吟不語。
大鬥拔穀長二十餘公裡,最寬處一百五十米,最窄處隻有不足二十米,山路隘險,猶若刀劈斧鑿,南通河湟,北連甘涼,險之又險。
若是依照裴行儉之言在此設立陣地阻擊,可以使得吐穀渾占據絕對優勢數量的騎兵難以發揮最大戰力,千軍萬馬奔騰衝鋒的場麵肯定見不到,隻能十餘騎並排一點一點的往前衝,可以最大限度的抵消掉唐軍兵力劣勢。
但這個戰略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便是兩萬唐軍儘皆屯駐於此,要麼將吐穀渾的騎兵堵在穀口之內,殺一個屍山血海鬼哭狼嚎,要麼便被吐穀渾的騎兵突破,整個河西諸郡頃刻之間暴露於敵軍麵前,傾覆隻在早晚。
太冒險了。
想了又想,房俊又問高侃與程務挺二人:“你二人可有良策?”
高侃道:“裴長史之戰略看似凶險,實則未必如此。咱們陳兵穀口,以硬碰硬,借助工事可以發揮火器之利,敵人騎兵既然衝破封鎖,也隻能沿著陣地兩端突破,與此同時可以持續予以殺傷,陣地卻可保無虞,騎兵總不能衝到水泥建築的陣地上來吧?縱然他們自陣地兩側衝過去,也不過是殘兵敗卒,隻要諸郡緊閉城門,拒敵於外,斷然不可能攻陷其中任何一座。待到我軍主力擊潰敵軍,再回頭從容守勢殘局,剿滅敵軍殘部,可保河西諸郡無恙。”
程務挺也道:“此戰略之關鍵,在於能否將敵軍主力擊潰於穀口之處,同時確保我軍陣地無恙。依末將看來,以右屯衛之兵員素質、戰力強弱、火器裝備程度,可確保必勝。”
他一直參預右屯衛之操練,對於右屯衛演練的各種戰法了若指掌,清楚當一支裝備了打量火器的軍隊完全采取守勢之時,會爆發出怎樣強悍的力量。
水泥修築堅固工事,右屯衛精兵強將以火器固守,說一句“固若金湯”毫不為過。
即便敵軍十倍於己,程務挺也堅信可以守住陣地不失。
房俊沉吟未決。
若是當初他兵出白道、直入漠北之時,定然會毫不猶豫的采取這等戰略,但是河西之戰太過重要,幾乎影響到社稷國運,一絲半點的風險都不敢承擔。
若是沒能受得住大鬥拔穀的穀口,使得吐穀渾的騎兵突入河西走廊席卷諸郡,不僅右屯衛後路斷絕陷入敵軍之重圍毫無生還之可能,由此導致的西域隔絕、關中混亂,那是誰也沒法承擔的。
思忖良久,房俊方才沉聲道:“如此,不妨暫且如此定計,命軍中多多攜帶水泥,待到河西之後,仔細勘察大鬥拔穀之地形,放出斥候探尋吐穀渾騎兵之蹤跡,再做定奪。”
“喏!”
裴行儉等人也知道事關重大,敵眾我寡戰局不利,任何戰略都務必做到儘善儘美,一絲一毫的錯誤也可能導致最終的潰敗,當即紛紛應聲領命。
房俊招呼幾人坐下,程務挺給幾人斟茶,房俊呷了一口茶水,說道:“太史局已經擇取了出征之日,殿下選定為八月初一。軍中各部可否準備停當,屆時能否準時出征?”
裴行儉放下茶杯,道:“大帥放心,軍中各項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再有兩天即可全部完畢,定不會耽擱出征吉時。”
他是軍中長史,對於軍中各項事務都有權力參預監管,所以上上下下沒有事情不在他掌握之中。
這樣一個能力卓越又完全可以信任的人才擔任長史,使得房俊輕鬆太多。
房俊心中有一些歉意,輕歎道:“此次殿下將你調去民部擔任金部郎中,是為了改革幣製,穩定物價,做得好了便可直上青雲,直接進入尚書省亦非不能。何苦跑到右屯衛來參合這份苦差事?隨軍西征,不僅是耽擱了晉升之路,鬨不好更有性命之虞啊。”
這次是裴行儉主動跑去東宮,懇請李承乾將他調往右屯衛再一次擔任長史之職,在房俊看來這根本就是瞎胡鬨。將民部的差事辦好了,那將是裴行儉最為堅挺的政績,往後憑此可直入中樞,豈能半途而廢?
裴行儉倒是不以為意,笑道:“大帥以為殿下如今還有心思搞什麼幣製改革?大敵當前,擊潰強敵穩定關中才是重中之重,朝廷上下都要為此而竭儘全力,短期內沒有餘力去實施幣製改革。再者說來,當初是大帥簡拔在下,委以重任,這右屯衛上上下下皆是末將之袍澤,焉能眼看著袍澤在疆場之上廝殺搏命,末將卻坐在京中安逸享樂?司馬公曾雲,‘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末將雖然不敢自比仁人誌士,可好歹亦是名門子弟,自有誦讀聖賢之書,懂得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道理。值此緊要關頭,能夠為國出力、向死而生,此生無憾矣。”
高侃亦忿然道:“賊寇背信棄義,反叛帝國,身為大唐兒郎,自當奮勇向前、保家衛國,隻需白刃殺賊,何以顧慮己身?裴長史壯誌衝霄,不懼安危,實乃吾輩之楷模!大帥,末將懇請隨軍前往河西,縱然身死疆場,亦是無怨無悔!”
說著,起身單膝跪地,一臉懇求。
眼下整個右屯衛因為即將出征河西,被關中百姓視為英雄,國難之時不畏艱險視死如歸,受到民眾無限崇拜。
可他卻要奉命駐守玄武門,不能隨同袍澤出生入死狙擊敵寇,實在是窩囊得緊。
房俊默然。
古往今來,無論民族盛衰強弱,每逢緊要之時,總會有那麼一些人挺身而出,護佑民族之脊梁,向死而生、無怨無悔。正是這些層出不窮的仁人誌士,代代傳承輩輩不絕,構築起華夏民族之魂魄。
他們寧願站著死,絕不跪著生!
輕輕籲出一口氣,房俊和顏悅色道:“不要隻是看到眼前的敵人,在吾等身後,依舊有著無數居心叵測之輩在暗地裡謀算著見不得人的伎倆,意欲顛覆帝國,以黎民百姓之生命來達成他們自私自利之企圖。你雖然不能與袍澤一同麵對強敵,但是駐守玄武門亦是為了帝國之安寧、儲君之安危,戰場不同,但是形勢卻更為凶險,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敵人是誰!安心留下來,瞪大眼睛守護著這玄武門,就是守住了帝國之命脈、社稷之傳承、天下之福祉,切莫讓吾等在西域流血之時,卻驟然發覺身後已經一片狼藉。”
河西危不危險?自然是極其危險的。
吐穀渾籌謀已久,一旦反叛必定是雷霆萬鈞之勢,軍隊數量、兵卒氣勢都會在短時間內占據上風。麵對此等強敵,縱然是冠軍侯複生,亦不敢說穩操勝券。
然而最危險的地方,卻在長安。
李二陛下遠征遼東,長安城內各方勢力都在暗中謀算,誰也不知道哪一方會在下一刻驟然發動。
一旦玄武門失守,李承乾即便彼入興慶宮亦難保無虞。
整個帝國都將被卷入動蕩之中,隨後而至的,便是天下板蕩、烽煙處處,大好局麵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