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言停止討論,李績躬身道:“陛下明鑒,此戰乾係重大,定要商討出一套戰略全無破綻才行,非一時片刻能夠謀算周全。”
李二陛下頷首。
安市城作為高句麗在遼東的第一重鎮,屯集重兵,幾乎可以看作高句麗在整個遼東最後的統治。一旦攻陷安市城,高句麗在遼東的勢力將會被連根拔除,大軍揮師南下越過鴨綠水,便可直抵平穰城下。
屆時,就算平穰城再是固若金湯,唐軍隻需圍而不攻,高句麗也是必敗無疑。
所以,安市城之戰便是整個東征的節點,不容有失,再是謹慎小心亦不為過。再者,唐軍主力四十萬攻伐建安城,得勝之後需要就地得到水師的補給,如今自己隻是帶來十餘萬將士,尚有三分之二正在接受補給。眼下或許可以進行小規模的襲擾戰,打亂安市城守軍的士氣,截斷其支援補給,但是發動總攻,肯定要等其餘大軍儘皆抵達之後。
六十萬大軍厲兵秣馬多年,自然是要傾儘全力奮力一擊,不給安市城守軍一絲半點的機會。
此戰,寧可慢一些,也絕對不能犯錯。
“諸位愛卿皆是久曆戰陣之人,當也明白穩紮穩打的道理。總攻自然可以等待大軍全部抵達之後,發動雷霆一擊,一舉擊潰安市城之守軍。然而這時候,亦要阻斷敵軍北上之路,萬不可任由其對安市城進行兵員、糧秣、輜重各方麵的支援,否則必然振奮其士氣。”
安市城如今已是孤城一座,東、北、西三麵皆備唐軍包圍,唯剩下南邊打雀穀方向一條通道。眼下穩紮穩打,是為了圍困安市城,畢其功於一役,以免發生鏖戰的情況,一旦安市城守軍能夠源源不斷得到平穰城的支援,困獸猶鬥,對於唐軍快速挺進的戰略大大不利。
李績看著沙盤,沉聲道:“陛下可令程名振所部負責扼守打雀穀,截斷敵軍來援之路。”
程名振當即站出,大聲道:“末將願領軍令!定然固守打雀穀,不讓敵軍一兵一卒突破防禦支援安市城,若未能完成命令,甘願受罰!”
一旁的周道務麵色陰沉,欲言又止。
戰場亦如朝堂,派係之間的爭鬥絕無停止。整個安市城之戰,可以預見的是數十萬大軍圍城狂攻,敵城風雨飄搖,勝局已定,就算是第一個破城而入者,也未必有太大的軍功。
而獨領一軍扼守打雀穀,即阻斷平穰城的支援路線,又截斷安市城守軍逃跑之路,可看作最大的一個功勞。
如今軍中皆是太子一係之將領,李績更是明確表態支持太子,眼下將這樣一樁功勞拱手送給程名振這個太子一係的大將,自然是情理之中。
自己就算要爭,怕是也爭不過……
周道務抬眼看了看一旁束手而立、默然無語的長孫無忌,心頭不禁湧起一股濃濃的危機感。
但看軍中之形勢,太子一係已然結成一派,晉王憑什麼去爭?
而沒有軍隊之支持,還從未聽聞能夠在爭儲中後來居上,獲得成功……
李二陛下也瞅了長孫無忌一眼,心裡不知想些什麼,沉吟少頃,這才頷首道:“如此,阻斷打雀穀之重任便交給程將軍,還望將軍謹慎行事,勿要影響東征大局。”
程名振躬身道:“末將遵旨!陛下信任,末將必定以死報效,隻要此身尚在,定教蠻胡一兵一卒亦出不得打雀穀!”
李二陛下大笑道:“汝乃上將軍,坐鎮中軍、指揮大軍,何談效死?若是汝亦陣亡軍中,朕禦駕親征豈非成了一個大笑話?任憑敵軍如何頑抗,天兵所至,必然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眾將頓時情緒激昂,大聲道:“天兵所至,戰無不勝!”
帳外來往行走的兵卒忽然聽到中軍帳內傳出的喊聲,登時一個個大了雞血一般振奮異常。陛下以及諸位將軍都這般士氣高揚,那就代表著這場戰爭的勝利就在不遠的未來。
無數的兵卒開始跟著振臂歡呼:“天兵所至,戰無不勝!”
漸漸的,整個軍營都在高呼附和。
“天兵所至,戰無不勝!”
“戰無不勝!”
一聲聲霸氣絕倫的呐喊聲衝霄漢,震蕩四野。
*****
夜幕低垂,籠罩四野。
親兵提著燈籠,長孫無忌負手跟隨在後,回到自己的營帳。
帳內親兵早就備好了溫水,服侍他洗淨手臉,又端來還算豐盛的菜肴,放在營帳中間桌案上。
整整奔波了數日,終於抵達安市城,大戰之前難得的安寧,領長孫無忌疲憊的身心得到舒緩,吐出口氣,坐在桌案一旁,拿起筷子準備用膳。
外頭忽然有親兵進來稟告:“家主,有吾家之信使,自長安而來,說是有四郎的信箋送達。”
“哦?”
長孫無忌心裡一跳,趕緊放下筷子,道:“速速叫進來!”
“喏!”
看著衛兵轉身出去,長孫無忌拿起一旁的茶盞,到了一杯溫茶水,一口氣喝了大半杯。
長孫濬的任務已經完成,卻遭遇勒索,這令他極為擔心。在長孫澹、長孫渙相繼死去,長孫衝流亡天下之後,長孫濬便是長孫家族實際上的嫡長子,注定要繼承家主之位。
而長孫無忌也對這個兒子報以厚望,所以即便是三千兩黃金這樣的巨資,他也寧肯變賣一些祖產湊出來,隻希望能夠將兒子贖回來。
且不說一旦長孫濬出現意外,就意味著自己必須在那些個不成器的兒子當中“拔大個”,將家族未來交付那幾個愚笨之輩,單單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這種悲傷,那就已經承受不了。
老年喪子,這是人世間最最悲慘之事,而這種痛入骨髓的滋味他已經品嘗過兩次,豈能願意在此品嘗?
好在長孫淹雖然天分不足,但是性格老實,辦事素來穩妥,又有足額的黃金,更隨時都可以通過家族關係去安西軍中尋找支援,他並不認為這件事會出現什麼意外。
之所以一直擔心,更多還是因為大馬士革那邊,唯恐另生變故。
事到如今,破局之關鍵,已經全部都在大馬士革……
未幾,帳外有風塵仆仆的家丁快步走進大帳,見到坐在帳中的長孫無忌,上前兩步,“噗通”跪地,大哭一聲:“家主,三郎沒啦!”
聞言,素來城府深沉的長孫無忌隻覺得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深吸一口氣,勉勵維持鎮定,啞著嗓子喝問道:“胡說什麼呢?到底怎麼回事?”
那家丁趕緊從懷中逃出長孫淹寫給長孫無忌的信箋,雙手奉上。
長孫無忌麵色難堪至極,伸手接過,用桌案上的小刀去撬開封口的火漆,但是兩隻手顫抖不止,居然撬不開……
還是一旁的親兵見狀,趕緊上前接過信箋和小刀,撬開封口,取出信箋,交給長孫無忌。
捧著信箋,長孫無忌一目十行,隻是見到信中說到長孫濬已經被大食人“撕票”,他自己請求軍中關中子弟帶兵救援未果,隻能救出長孫濬屍體之時,頓時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
“家主!”
身邊親兵各個駭然,一擁而上將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攙扶住。
長孫無忌急怒攻心,一口血吐出來,反倒清醒許多,見到有親兵正欲奔出帳外去尋隨軍太醫前來給他醫治,趕緊喝止:“都回來!”
長孫濬死在西域,更是死於大食人之手,這件事一旦傳揚開來,自己如何解釋?尤其是一旦不久之後阿拉伯軍隊攻略西域,有心人必定會將兩件事連接起來,長孫家想要洗脫都不可能。
“老夫沒事,都穩住了!”
然而未等他繼續看信,又有親兵從外頭進來,稟報道:“大郎遣人送來書信……”
等到來人進了大帳,將長孫衝的書信交給長孫無忌過目,長孫無忌一顆心簡直快要裂成兩瓣兒……
這個逆子,居然想要入贅淵氏一族?
堂堂長孫家的子弟,即便流亡天涯那也是濁世翩翩少年郎,何以淪落至要成為彆人家的贅婿?
簡直就是不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