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當慣了掌權者,從來隻有他們欺負彆人,如今形勢逆轉被人剝了臉麵,固然可以隱忍一時,可如果施暴者半點沒有收到懲戒,勢必會刺痛他們的自尊,激起他們的反抗意誌。
關隴貴族們就是如此。
他們自己內部可以相互猜忌、傾軋、算計,甚至早已處在分崩離析的邊緣,可是如今遭受房俊這樣的欺辱,整個關隴貴族的顏麵都被踩在地上,一旦激起他們同仇敵愾之心,說不定長久以來的聯盟還能夠延續下去。
這與房俊的初衷嚴重違背,所以不能看出,李二陛下這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一道旨意,給房俊造成了多大的困惑。
不僅僅是房俊,看程咬金的神情,就知道他也摸不準李二陛下的脈搏……
悶不吭聲的程處弼此刻奇道:“陛下處罰甚輕,難道不是好事?”
程咬金看了一眼這個思慮遲鈍的兒子,暗歎一聲,沒好氣道:“你這腦瓜子也就能吃吃飯、睡睡覺,這等事豈是你能夠考慮的?往後記住了,少動腦子多動手,有什麼事就多問問二郎,他讓你乾啥你就乾啥,總不會害了你去。”
每個人天賦不同,自己這個兒子愚笨了一些,卻是個帶兵的好材料,性情耿直義氣深重,等閒不好交際,可一旦與人交心,便可托生死。
沒腦子不要緊,隻要跟著聰明人就行了,最怕是自作聰明。
他知道程處弼與房俊一同長大,算得上是生死之交,而房俊這人對待朋友也肝膽相照義薄雲天,有他維護著,程處弼斷然吃不了虧。
彆看房俊如今堅定的站在太子一方與晉王作對,可他與皇族的牽扯太深,所以哪怕將來太子失勢晉王上位,依舊隻能重用房俊,否則皇族內部就將徹底分裂,畢竟河間郡王、江夏郡王以及李二陛下的諸位皇子、公主,與房俊之間的利益糾葛實在是太大。
一旦晉王想要針對房俊,必然招致群起反對。
很多時候,皇帝也不能為所欲為……
隻要房俊屹立不倒,程處弼的前程就毋須擔憂。
程處弼被老爹訓斥一句,卻也不以為意,反而一臉理所當然道:“自然是要聽二郎的,他不會害我。”
語氣誠摯,情真意切。
好兄弟自然要榮辱與共、共同進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似長孫渙那等背信棄義之輩,程處弼不屑為之。
程咬金對房俊苦笑道:“這孩子一根筋,二郎往後可得多多看顧著一些,莫要闖了大禍。”
房俊欣然頷首:“叔父放心便是,處弼與我雖非兄弟,卻情同手足,這麼多年感情甚篤,連爭吵都未有過,自當相互愛惜,永不相負。”
這話並非客套,自從他來到這大唐,之前遺留下來的人脈,以及之後自己結交的新人,不勝凡幾,可是唯有程處弼一門心思的跟著自己,隻要自己一句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人這一輩子能夠有這樣一個純粹的朋友,夫複何求?
自當好生愛惜。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酒桌之上愈發熱烈,兩家人原本關係就親近,這番湊在一處,程咬金這個長輩也絲毫沒有長輩的架子,葷段子一個接著一個,言談無忌性情豪爽,將氣氛搞得甚是熱鬨。
待到酒宴之後,程家上下一起將房家人送到大門外,看著馬車緩緩走遠,這才回去院內。
馬車上,房俊回頭看著這一幕,不由得心生佩服。
他自然明白程咬金今日請他過府赴宴的本意,是想要讓兩家的關係更好的維係,固然算不上同生共死的盟友,起碼也得同進同退、彼此信賴,如此不僅有利於眼下之局勢,異日太子登基,也好團結起來在潛邸勳臣之中占據一個更為有利的地位。
這老貨看似粗獷,整日裡咋咋呼呼一副混世魔王的模樣,實則對於政局有著極為敏銳的洞察力,賊精賊精的……
否則何以曆經太宗、高宗、武後三朝依舊屹立不倒,得以善終?
人家是有真本事。
就比如一家上下站在門口相送這一幕,實則並無必要,兩家乃是世交,過府飲宴本就算不得什麼,更何況程咬金還是長輩。但人家就這麼堂而皇之的站在大門口恭送,除去表達了重視之外,更等同於向外界宣示——咱們兩家同進同退,休戚與共。
這是在向房俊甚至是太子表明了態度,咱既然選擇了東宮,那就明明白白的宣告天下,自己將自己的後路斷絕,絕不做那等首鼠兩端、兩邊討好的蠢事。
從此以後在儲位之爭中立場鮮明、全力以赴。
這等做法非但令太子感激不儘,即便是晉王異日僥幸登基,也不可能去遷怒於這樣一個是非分明的家族——你總不能將所有的反對派都罷黜,甚至一刀砍了吧?
政治鬥爭中,最煩人的便是那等風吹兩邊倒的騎牆派,要麼就徹底中立,要麼就偏向一方,想要渾水摸魚兩邊討好,往往最後都弄得裡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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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國公府。
偏廳之內,黃銅火鍋放在桌上,膛內炭火燃得正旺,湯水沸騰翻滾,羊肉、素菜隨著沸燙載浮載沉,香氣四溢。
李靖與蘇定方兩人相對而坐,一人一雙筷子撈著火鍋中食物,夾出在碗裡蘸著麻醬塞入口中,一邊燙得張著嘴吸氣,一邊吃得汗流浹背,時不時端起酒杯碰一下飲一口,很是過癮。
李靖夾起一筷子切得薄如蟬翼的羊肉放進湯水中涮了涮,蘸了麻醬塞進口中,毫無形象的一邊咀嚼著一邊讚歎道:“房二這個棒槌當真是奇招迭出,誰能想到這廝居然敢衝擊吏部衙門,堂堂吏部左侍郎被他猶如豚犬一般捏圓搓扁隨便折辱?真真是膽大包天。”
蘇定方將口中菘菜咽下,喝了一口酒,吐出一口氣,笑道:“衛公在書院與房俊公事,難不成還不知他的為人?平素看似囂張跋扈,行事恣意妄為,實則最是謀定後動,若非後續之一切儘在掌握,斷然不會這般過分。”
如今在他心目當中,所敬佩之人李靖排在第一,房俊則毫無疑問的排在第二。
試想,能夠在曆朝曆代目光都放在北疆、西域、南蠻的傳統之後,突破臼巢組建水師,打通了無數航線征服了數之不儘的海外土地,更通過海貿賺取源源不斷的財富,這是何等驚天動地的創舉?
可以說,如今大唐之繁華盛世,有一半要依靠著海外輸入的巨額金錢支撐起來,而這一半的功勞,皆乃房俊之功。
說一句“開天辟地”亦不為過。
李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飲了一口,笑道:“老夫自然熟知房俊之性情,這廝固然年輕,心眼兒卻不少,多少自詡老謀深算的家夥都在他手裡吃了癟,的確有幾分道行。不過這回怕是要失算了,他縱然神機妙算,想必也算不到陛下居然下了那樣一道旨意……”
不過話題扯到這裡,顯然是他自己也不願摻和的朝爭,便又岔開話題,問道:“如今東征在即,你雖為水師都督,掌管著大唐最強大的水師,但因為出自房俊門下,想必斷然沒有機會隨軍作戰撈取功勳的。不過何必趁此機會,完成昔日夙願呢?以老夫之見,西域那邊並不安穩,房俊對於推心置腹信賴無比,你若是開口請他幫助調去西域,他定會允準。”
蘇定方拿起酒壺給兩人麵前的酒杯斟酒,然後端起酒杯淺淺的呷了一口,唏噓道:“時移世易,時過境遷。當初末將一心一意想要效仿衛霍,封狼居胥追亡逐北,哪怕戰死邊疆亦死得其所。不過如今擔任了水師都督,掌管著大唐最強大的水師,縱橫七海拓疆萬裡,方才知道天下之大,不可度量。區區西域又算得了什麼?大海之上,東洋、南洋、西洋照樣有島嶼無數、疆國數百,能夠架勢艦船縱橫海疆,將吾大唐之威儀撒播四方,凡水師所到之處番邦臣服、強敵授首,又豈是區區西域三十六國可堪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