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魏王李泰與房俊一前一後進了鎮公署的偏廳,蘇州刺史穆元佐已經等候在此,急忙上前施禮相見:“下官見過魏王殿下,見過越國公!”
一旁相陪的裴行儉也起身站到一旁。
李泰上前,拱手還禮,笑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何須如此多禮?來來來,都請入座。”
言罷,當先坐在主位。
房俊坐在下首,裴行儉自動坐在房俊身側,穆元佐則坐在房俊對麵。
穆元佐被李泰這一句“不是外人”說得心裡慰貼,渾身毛孔似乎都舒張開來,一張老臉笑得猶如盛開的菊花,連身上濕了一半的官袍都覺得有什麼難受之處,身體微微前傾,陪笑道:“久聞魏王殿下文采斐然、儒學精通,前幾年召集天下英才彙聚一堂,所編撰之《括地誌》儘收山川河穀之概要,下官亦曾有所拜讀,真可謂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堪稱當世第一奇書,足以流傳百世!”
他本想著初次見麵,總歸要給這位魏王殿下留一點好印象,說點好聽的話,那麼吹捧一番對方的文學成就那自然便是最簡單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可李泰卻捏著下巴,陷入了尷尬……
前兩天才被房俊將自己引以為傲的《括地誌》貶斥得一文不值,說什麼東拉西湊生搬硬套毫無半點文學價值,眼下就被人當著麵這般漫無邊際的吹捧,魏王殿下是要麵子的,臉子如何掛得住?
心中有些不悅,瞪了房俊一眼。
這怎地你手底下就沒幾個務實的人才,儘是這等溜須拍馬之徒?
房俊自然懂得李泰這個有些憤懣更有些幽怨的眼神,心想這穆元佐功課做得不好,想要拍馬屁卻拍在馬腿上……
乾咳一聲,溫言說道:“殿下千裡而來,難免舟車勞頓,咱們這些客套話就彆說了,開門見山吧。”
穆元佐心中一懍,雖然不知自己哪裡做錯事、說錯話,可立即覺察到不妥,連忙說道:“是是是,下官有錯,下官前來便是聽候殿下與越國公吩咐,但有所命,無有不從。”
李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瞅了一眼房俊,心裡著實有些佩服。
江南素來為魚米之鄉,如今更是朝廷的財賦重地,蘇州刺史堪稱帝國一等一的封疆大吏,除去政治地位較之京兆尹略低之外,手裡掌握的權力、在朝中的影響力絕對比其餘那些個刺史高出一籌。
可就是這樣一個權傾江南的封疆大吏,在房俊麵前猶如扈從跟班一樣,毫無氣場言出法隨……
再想想平素裡與房俊交好、理念相同的馬周、李道宗、孫伏伽等人,有意無意之間,房俊已經在身邊織就了一張絕對實力強悍的大網,如今他力主支持太子,連帶著這一張網裡的所有人都等同於成為太子的班底,單隻依靠關隴貴族支撐的稚奴如何與之爭鋒?
要知道,如今的關隴貴族早已是江河日下、日暮窮途,固然說不上昨日黃花,卻也威風不再……
不過這些都是太子與稚奴之間的事情,自己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摻和,那就隻管接收那些貨殖產業,一心一意推動自己的教育大業,展現人生成就,順帶著名垂青史,於願已足。
想到這裡,他也不跟穆元佐客氣,直言問道:“本王今次南下至目的,相比越國公已然書信告知穆刺史,本王現在隻問你,那些給予越國公補償之貨殖產業,穆刺史處可有具體明細?”
穆元佐微微一頓,一旁的裴行儉插話道:“啟稟殿下,那明細一直保留在下官這裡。”
“哦?”李泰眉頭一挑。
穆元佐解釋道:“上次因為華亭鎮所儲存之震天雷發生意外爆炸,影響甚大,導致越國公在朝中被禦史彈劾,更被陛下申飭,結果事後查明乃太原王氏子弟所為,故而包括太原王氏在內的多家世家門閥一起拿出一些貨殖產業,贈送給越國公,略表歉意。當時下官作為調停人,接受了那份明細,再給越國公書信溝通之後,越國公曾言暫時不欲接收那些貨殖產業,故而便將明細交給裴長史保管。”
李泰又有些尷尬……
都是文化人,境界層次放在這裡,說起話來自然委婉悅耳,什麼“暫時不欲接收這些東西”隻會是修飾之詞,實際上就是說人家房俊根本就沒打算要這些東西,看不入眼,所以穆元佐將明細交給裴行儉,這件事等於到此為止,但也算是領受了太原王氏等一乾世家門閥的歉意,化乾戈為玉帛,不追究到底將事情鬨大。
結果自己死皮賴臉看上這些貨殖產業,非得拉著房俊跑到江南來,將人家原本並未打算接收的東西接收過去……
不過李泰也不是那等標榜名節的所謂君子,眼下矢誌於發展大唐的教育事業,需要更多的真金白銀,能弄到錢就是好事,也顧不得那些虛妄的顏麵。
裴行儉說道:“那份明細下官一直保存,不過下官擔心放在鎮公署裡被有心人給盜竊或者損毀,故而放在住處,可要現在去給殿下取來?”
雖然華亭鎮是房俊的封地,市舶司更是以房俊的班底組建,但畢竟在江南的地頭上,裡裡外外難免要任用許多江南士族的子弟,這裡頭當然免不了一些心懷叵測之輩,平素行事皆要小心防備。
李泰正想說拿來看看,房俊卻道:“不必了,既然是向某賠罪之物,想必也不至於入不得眼,稍後帶人前去接收就是了。倒是某與殿下前來江南,各家必定早已收到消息,各自反應如何?”
這話自然問的是穆元佐,身為蘇州刺史,大半個江南儘在其治下,雖然平素麵對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門閥難免力有未逮,這個刺史的位置也靠著房俊這兩年的全力支持方才沒有被彈劾罷免,但基本的消息還是一定要掌握的。
穆元佐聞言立即說道:“之前各家反應尚算尋常,畢竟已經是答允給予越國公的東西,您何時接收,他們也都無話可說。但是前兩日太原王氏嫡子王景前來江南,甫一下船便直奔金陵蕭家竹園,麵見蕭家家主,當時隻有兩人在場,故而所談為何無從得知,但是緊接著王景遍訪江南士族,謝、陳、王、袁等家皆在其內,周、沈、顧、錢等家亦未曾遺留。此人四處放話,說是當初華亭鎮震天雷爆炸、失竊一案,太原王氏亦是被人陷害,這是當時形勢緊急,為了消弭事態,不得不站出來承擔罪名,並且賠償越國公您的損失,對於太原王氏實在不公。”
房俊皺眉,問道:“穆刺史可曾得見此人?”
“昨日吳興沈氏於蘇州城中宴請王景,下官亦被請到席上,故而得見。”
“其人如何?”
穆元佐略一沉吟,思忖著說道:“此人很是健談,且博聞強記、文采斐然,於經學一道更是造詣頗深,容貌清臒,溫潤如玉,不愧是太原王氏的長子嫡孫,尤其是城府很深。”
房俊摸了摸唇上短髭,沉吟道:“吳興沈氏?”
如此公然宴請王景,尤其是在自己與魏王即將抵達江南之時,其用意已經顯而易見,必定與太原王氏達成了某種協定。
他看向裴行儉,問道:“那份明細之上,可有吳興沈氏的貨殖產業?”
裴行儉雖無過目不忘之本事,但智商絕對是人群當中最高的那一撥,想了想,肯定道:“沒有。”
房俊便笑起來,道:“有意思,上一次震天雷爆炸、失竊一案,吳興沈氏分明並未牽扯在內,這回卻公然與太原王氏摻和在一起,難不成他們還想路見不平、主持公道,將某這個仗勢欺人之輩繩之以法?嗬嗬。”
李泰在一旁卻早已經皺起眉毛,無奈道:“本王隻是想要接收那些貨殖產業,弄點錢以便支撐‘振興會’的開支而已,這太原王氏當真是混蛋,區區身外之物,何至於卻與儲位之爭牽扯起來?娘咧!”
魏王殿下不是白癡,自然看得出如今整個江南已經風起雲湧,而這一切的源頭,便是儲位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