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政事堂。
李績在值房內,處置了一堆要緊的公文,命書吏沏了一壺茶,坐在床邊淺淺的呷著,望著窗外已經葉片泛黃的樹木出神。
初秋已至,秋收將啟,之後便是白雪嚴冬,距離來年初春的東征,算一算也沒有多長時間了。然而時至今日,遼東數十萬兵馬枕戈待旦,朝中的局勢卻陡然撲朔迷離起來。
後方不穩,前方的將士如何能夠安心殺敵?
雖然唐軍如今裝備了大量火器,更武裝起了一支不下於五千人的具裝鐵騎,參戰兵員更是自全國各地調撥的精兵悍將,然則畢竟有隋煬帝的前車之鑒,對於這一場舉國上下儘皆認為必勝無疑的戰爭,李績依舊有些憂心忡忡。
未慮勝先慮敗,乃是統帥的優秀素質,即便占儘先機的局勢,亦要一絲不苟穩紮穩打。
然而現在李績已經覺得不僅如此了,一旦前線戰敗,甚至隻是攻勢受挫未能達到理想的戰果,中樞都有可能引發一場劇烈的震蕩。
非是他杞人憂天,實在是大唐目前的狀況,一絲一毫也亂不得,數十萬精銳儘皆奔赴遼東,舉國上下一片空虛,隻要稍有狀況,便是燎原之勢,不可遏製……
身後腳步輕響,打斷了李績的深思,回過頭來,便見到蕭瑀負手而入。
李績放下茶杯,起身道:“原來是宋國公,來來來,這邊坐。”
蕭瑀也不客氣,隨意的坐到李績對麵,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偌大的窗子敞開著,可將院子裡的情形儘收眼底。
李績坐下,親手斟茶,道:“最新的秋茶,房二郎才送來不久,您嘗嘗。”
蕭瑀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滾燙的茶水,輕笑道:“滿朝上下,房二郎的大方舉世皆認,這等茶葉在市麵上怕不是得幾貫錢一兩,結果他就好似白撿來似的隨手送人,人人有份……老夫聽說,英國公昨夜去了平康坊?嗬嗬,點了醉仙樓裡最紅的姑娘,歌舞升平通宵達旦,當真是好興致。”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續道:“不過聽聞離開魏府的時候尚有房二郎同行,你們後來卻將他拋開,自去尋樂,這可有些不厚道。”
李績笑了一下,替蕭瑀將茶杯續滿,搖了搖頭,道:“宋國公豈非明知故問?原本是約好了的,結果自魏府出來之時,房二郎被趙國公叫去說話,吾等先行,之後便不見了蹤影,可不是吾等不帶他。”
蕭瑀笑容意味深長:“所以……是人家不願跟你們玩兒?”
李績微微蹙眉,沉吟不語。
眼下山東世家與江南士族罕見的精誠合作,有些事情沒必要隱瞞,也瞞不住……便說道:“據說,後來房二郎與趙國公分彆之後,去了皇宮叩闕,出宮之後徑自出城去了書院,看起來,似乎對於吾等聯手對抗關隴之事,猶有顧慮。”
蕭瑀喝著茶水,姿態舒適愜意,緩緩說道:“房二郎出宮之時,額頭有一處傷口,尚且血流不止……顯而易見,這小子必然是向陛下進諫了什麼不中聽的話語,惹得陛下大怒。”
這些事情都不是什麼秘密,隻要想知道,稍稍注意一下,都能夠聽到一些風聲。
然而事情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卻絕對不可輕忽視之。
房俊為何沒有去平康坊赴會?一直以來都與關隴貴族們水火不容的他,何以放棄了這一次大家聯合起來針對關隴貴族的會議?
他去皇宮,到底跟李二陛下進諫了什麼?居然惹得李二陛下動手打人?
……
如今房俊在軍中自成一派,雖然尚不能與李績、程咬金、李大亮、張士貴這些軍方大佬分庭抗禮,但是其本身的勢力卻也不小,再加上朝中李孝恭、李道宗、馬周、孫伏伽等奧援,絕對是不可小覷的一股力量。
尤其是房俊的“聖眷”,滿朝上下無人能及,他就代表著皇帝陛下的意誌,無論任何一方,都在爭取能夠拉攏他。
否則多方角力之時,此人成事或者可有可無,敗事卻綽綽有餘……
沒人知道房俊進宮見了皇帝說了些什麼,但是從他出宮之後徑自出城卻並未趕往平康坊,便對他的立場得知一二。
很顯然,房俊大抵並不會摻和進這一次山東世家與江南士族的聯手之中……
李績本就話少,這會兒沉吟不語,隻是手裡婆娑著茶杯,眼神盯著自己的手。
蕭瑀悠閒的坐著,目光看著窗外院子裡時不時走來走去的書吏,輕聲道:“關隴如今雖然危機重重,似乎下一刻就會瀕臨崩潰,但是其立國之時便攫取了最大的利益,早已深入至帝國的方方麵麵,豈是那麼容易便被連根拔除?你我兩家聯起手來,亦要小心應對,稍有不慎,便功虧一簣,更應當精誠團結,同進共退……你們呐,有些心急了。”
李績一愣,有些不滿,沉聲道:“宋國公何出此言?吾之誌向,乃是消弭隔閡,戒絕朝政,大家同心同力輔佐陛下,開創盛世建立不世之功勳,而非是爭權奪利、黨同伐異,又豈會暗藏心思?”
蕭瑀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唏噓道:“你我同朝為官多年,焉能不知你的性情?此番兩家聯合對抗關隴,你已經是勉為其難,自然不會橫生枝節,更不願謀算那些齷蹉之舉。然而偌大的山東世家,你又能代表幾個人?總歸會有一些人私底下搞一些手段,希望能夠更多的謀取一些利益,此乃人性,無可厚非。”
無論是山東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都代表著無數人無數利益,這些人各有述求,又豈能一概而論、儘皆滿足?有些人心願得償,自然安分守己,有些人不肯罷休,自然另有謀算。
李績不能使得山東世家上下一心,他蕭瑀又何嘗能夠讓江南士族擰成一股繩?
李績緊蹙眉頭,依舊有些不解:“宋國公所言吾等心急,不知所指為何?”
蕭瑀今日前來就是敞開心扉使得兩家之間毫無芥蒂,即便有些羈絆,也希望能夠開誠布公予以消除,所以也不藏著掖著,直言道:“老夫聽聞,陛下意欲取消晉王殿下圈禁之令,並且打算準予其入朝為官,開府建牙。”
李績頓時色變。
他這個宰輔之首雖然平素低調至不可思議,整日裡裝聾作啞存在感極低,卻不代表他的政治素養就不入流,相反,越是沉默寡言的人,往往越是心裡頭明鏡也似。
他們時常在彆人鬨哄哄你爭我奪的時候冷眼旁觀,愈發旁觀者清,能夠洞悉局勢的關竅……
對於李二陛下意欲取消晉王圈禁之令這件事,李績自然也早有耳聞,但是卻一直並未放在心上,陛下舔犢情深,想要寬恕這個最疼愛的幼子,又有什麼不妥的呢?
然而這個當口蕭瑀單獨將這件事提出來,那意義自然就完全不同。
在李績之前的想法,晉王即便開府建牙,由於關隴貴族已經被聯手打壓崩潰,失去了最堅定的支持者自然再難影響到太子的儲君地位。
可若是山東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有一支支持晉王爭儲呢?
甚至是兩家聯合起來自持晉王……
這是絕對有可能的!
李績自己固然沒有太大的野心,更何況他已然官至宰輔,升無可升,一心一意的想要整肅朝綱,團結所有力量一致對外,去開創千古恢弘之盛世霸業,可是底下的那些人呢?
未必人人都如他這般胸懷遠大,對於普通人來說,與關隴貴族的鬥爭就是為自己爭取利益的過程,什麼宏圖霸業,距離他們太遠他們夠不到,他們就隻是想要升官發財,攫取權力。
還有什麼是比扶持晉王爭儲成功,登基為皇更好的攫取權力的方式呢?
這可是從龍之功!
而房俊是堅定的“太子黨”,有人意欲扶持晉王爭儲,顯然已經觸及到了房俊的底線。
李績不僅仰天長歎,對抗關隴貴族的聯盟尚未成立,便因為一些欲壑難填的小人走上了絕路……
然而這就是人性,偶然之中儘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