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爐上的山泉水咕嘟咕嘟沸騰,白色的蒸汽從壺蓋溢出,長樂公主纖手將水壺提起,將開水注入茶壺之中,翠綠的茶葉在沸水之中翻滾浮沉,一股馥鬱的茶香在山間清冷的空氣中氤氳開來,沁人心脾。
洗了一遍茶葉,再次注入開水,長樂公主親手給斟了兩杯茶,用兩根春蔥也似的玉指將其中一杯推到房俊麵前,另一杯則自己拈起,湊在唇邊輕輕呷了一口。
姿態優雅,寧靜恬和。
房俊也呷了一口茶水,滾燙的茶水入腹,口齒之間殘留著茶葉香氣,略微品味,回甘香醇,再看麵前佳人如玉、清麗秀美,似乎一腔煩惱也一瞬間儘付東流。
“綠茶性寒,殿下久居道觀常年吃素,腸胃孱弱體質虛寒,不宜多飲,還是應當飲用紅茶為好,滋體養胃,大有益處。隻是如今紅茶的技藝尚需琢磨,產出的紅茶尚未臻達理想的境界,有些可惜。”
長樂公主垂眸不語。
她喜歡用膳之後稍微隔一段時間,便沏上一壺茶慢斟淺飲,享受這種空靈通透的境界。
兩人對坐,一時無言。
半晌,喝了幾杯茶,長樂公主才問道:“所以你今日前來,是想要本宮去勸阻父皇麼?”
房俊放下茶杯,注視著長樂公主清理的俏臉,點頭道:“如今能夠勸阻陛下的,唯有殿下而已。”
長樂公主玉指婆娑著茶杯,沉吟片刻,才輕聲說道:“本宮雖然認為太子哥哥乃是諸君最適合的人選,但是你知道的,本宮素來不願意牽扯進爭儲之事當中。父皇若是苛責太子哥哥,本宮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可若是父皇全盤考量誰更適合擔任儲君,本宮不想管……手心手背都是肉,左右為難。再者說,父皇如今口含天憲、富有四海,又如何能夠聽得進去一個小女子之言呢?”
房俊道:“殿下身為公主,身負皇族血脈,縱然不欲乾涉,然而又豈能置身事外呢?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後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長樂公主將手裡的茶杯往茶幾上頓了頓,鳳目清冷,玉容嚴肅,哼了一聲道:“大膽!這等話語也敢當著本宮的麵說出,就不怕回頭本宮稟明父皇,砍了你的腦袋?”
她雖是女子,卻自幼飽讀詩書,較之等閒的學子亦是不遑多讓,更何況房俊這句話乃是出自學子必讀之典籍《易傳》?
這句話本身深含哲理,修善的人家必然有多的吉慶,作惡的人家必多禍殃,乃是教人為善和睦的道理。
然而這段話的下一句,卻是“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臣弑君、子弑父,這些人世間罪惡之事,絕非注定發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是點點滴滴的累積,直至最終方才爆發出來。
之所以令長樂公主惱火的原因,是房俊在這話裡隱含的意味:你爹當年就是殺兄弑弟、逼父退位才得了這江山,本就得位不正,如今若是再廢長立幼,豈不是將這項恥辱的傳統予以肯定?
子孫後代有樣學樣,手足相殘、兄弟鬩於牆,將是李唐皇族的傳承。
“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房俊跪坐在那裡,一雙黑亮的眼眸盯著麵前清麗嬌靨,唇角微微挑起,聲音低沉磁性:“殿下舍得?”
“騰”的一下,長樂公主白玉也似的俏臉升起兩朵紅雲,襯著她不著脂粉的麵容、一襲道袍的風姿,愈發清豔絕倫。
長樂公主芳心兒顫了顫,秀眸圓瞪,嗔道:“放肆!誰給你的膽子,敢跟本宮說這等渾話!”
見房俊一臉玩世不恭的笑意,便意識到自己在他麵前實則並無多少威嚴,氣勢頓時一弱,眸光遊移,不敢直視,低聲道:“往後勿要再說這等輕薄話兒,隻會讓我看輕了去,也勿要時不時的跑來見我,免得被人嚼舌根,一旦傳入父皇耳朵裡,有的你好受。前幾天被父皇撞見那一次,父皇可是至今仍未釋懷,再有一次,免不得扒了你的皮。”
她無法否認自己對於房俊的好感,哪怕明知曆法不可逾越,所以曾可以疏遠躲避,卻也發覺自己在對方死纏爛打的攻勢下並不能保持太多自矜,若是這番話已經近乎於哀求。
若是換了旁的男子,或許她可以放開禮教束縛來一會飛蛾撲火,隻在乎瞬間絢爛不在乎天長地久,但是麵對自己姊妹的男人,她放不開……
房俊卻已經是心滿意足。
他清楚長樂公主是怎樣清冷孤傲、外柔內剛的性格,若是當真無情,此刻必然已經憤然離席,下令逐客,怎會是這般軟弱無奈的小女兒態?
這樣一位秀外慧中、蕙質蘭心的女子,要循序而漸進,絕對不能唐突佳人,激起對方的逆反心理。
輕咳一聲,房俊正色道:“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千百年前,先賢便已經明白了這樣的道理,為何如今陛下卻反其道而行之呢?一意孤行,乃是取禍之道。殿下身負皇族血脈,或許可以對儲位之爭置身事外,卻絕難擺脫由此而來的漩渦激流。所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坐視陛下倒行逆施,將來牽累的便是整個皇族,殿下於心何忍?”
故人有些話說得雲山霧罩,很喜歡將世間事務的發展用一個哲理歸納起來,然後引為經典,奉為圭臬,教誨世人。
年少之時,人們往往不以為然,所謂時移世易、事物時刻都在變化之中,焉能用千百年前的哲理來歸納今日之事?但是等到稍有閱曆,見識了世事浮沉、滄桑變化,便會懂得有些哲理之所以存在,之所以能夠延續幾千年,必然有它的精辟之處。
對於世事變幻、人情世故,咱們老祖宗的經驗實在是太豐富了……
長樂公主恢複清冷,睫毛低垂,輕聲道:“本宮明日回宮,會去勸阻父皇,隻是父皇的脾性你也知道,怕是難以奏效。”
房俊道:“陛下性情剛烈,表麵上從諫如流,實則沒有誰的勸諫能夠真正打動他。不過我們要做的便是奮不顧身的予以規勸,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陛下認識到身邊的人都不讚成他那麼去做。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陛下英明神武,終會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倒行逆施、不得人心,定會予以改過。”
長樂公主沉吟不語。
在她看來,如今帝國強盛繁花錦繡,眾正盈朝國力充足,隻需按著既定的策略發展下去,必定橫掃四夷稱霸天下,將來到底是誰當皇帝又有什麼關係?
她不在乎到底誰是儲君,但她不能坐視由易儲而引發的皇族手足相殘,更不能眼看著太子失去儲位最後落得一個闔家滅門的下場。
她輕輕頷首,道:“既然如此,房駙馬便先請回吧。”
房俊嘖嘖嘴,無賴道:“茶水還沒喝夠呢,再者說,殿下難道不應備下午膳,略儘地主之誼,招待微臣?”
長樂公主秀眉微蹙,不悅道:“本宮避居於此,克儉清修,每日裡唯有早晚兩頓素齋,晌午並不用膳,房駙馬還是儘快離去吧。此間雖然儘皆本宮的親信,卻難保其中便沒有父皇的耳目,一旦房駙馬在此戀棧不去、胡攪蠻纏的消息傳到父皇耳中,恐怕就不僅僅是打破額頭那麼簡單了。”
房俊知她外柔內剛,不敢無賴過甚,隻得施禮道:“那微臣便先行離去,靜候殿下佳音。”
長樂公主輕輕“嗯”了一聲,眼皮都未抬一下。
房俊隻得起身退走,雖然碰了一鼻子灰,心情卻是不錯,腳步輕快……
耳畔房俊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口,長樂公主才抬起頭,透過窗子看著房俊挺拔的背影走出院子,直去山門。
不由得悵然若失,抬眸看著已然陽光燦爛的天空,幽幽的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