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站在前庭之處,仰頭望天,露出一小截脖頸,光潔細膩,如玉一般,在燈火之下宛如能發光一般。
院內有一株桃花樹。
桃樹的體態,絕對沒有樺樹那麼的挺拔,更像是一位初妝的少女,靜靜地佇立在庭院之中。她的枝條柔軟而富有彈性,仿佛經過了一個冬天的沉寂,此刻正迫不及待地舒展著身姿,迎接新生的到來。
樹上的桃花,則是她最為豔麗的裝飾。
桃花紛紛。
每一朵桃花都如同精心雕刻的藝術品,花瓣層層疊疊,柔軟而細膩,仿佛輕輕一觸就會破碎。花蕊中散發出淡淡的香氣,那香氣既不濃烈也不刺鼻,卻足以讓人心曠神怡。
夜風吹過,桃樹的枝葉輕輕搖曳,仿佛在和甄宓低聲細語。
『娘子,韋氏出門了……朝著百醫館而去……』
『百醫館?』甄宓目光流動,『沒去驃騎府?』
『沒有。直接去的百醫館。』像是揣了兩隻兔子的婢女低聲說道。
聽到婢女的回答,甄宓眼簾微垂,片刻後才點點頭,說道:『還真是有意思。』
小兔子婢女微微縮著腦袋,就真像是一個安靜的小兔子一般。
甄宓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被風吹落的桃花花瓣,『你覺得……這一次韋氏……將會如何?』
小兔子低著頭,『女婢怎生能知?』
『彆裝了,這沒外人。』甄宓低聲嗬斥了一聲。
小兔子抬起頭來,眼珠子咕嚕嚕轉動了一下,『要我說啊……除惡當儘,不留餘患。當年驃騎就該動手了,直至如今……我覺得都有些晚了呢!』
甄宓笑了笑,一時之間竟然比桃花還要豔麗三分,讓小兔子婢女都有些癡迷起來,『啊呀,小娘子真好看!』
『又貧嘴。』甄宓橫了小兔子一眼,『早動手麼?早動手就沒有現在這麼精妙了……河東崔氏之事,你沒聽聞麼?』
小兔子點了點頭說道:『崔氏據說還有幾分驃騎昔日情誼,曾為肱骨之助呢……』
『所以你明白了麼?』甄宓輕聲說道,『肉食者,因傷魚肉而棄食,非愚哉?主公若臨天下,當以天下人為敵也……』
『天下人?』小兔子疑惑的問道,『怎麼會是天下人?』
『天下人皆有私也。』甄宓回答道。
『有私?』小兔子並不能理解。
『何為三公?為何稱之為三「公」?』甄宓問道。
『啊?』這個事情,小兔子還真沒有想過,大家都這麼稱呼,所以她也就視之為尋常,根本就沒有去細究其中奧妙。
『若是以職而稱,為什麼不稱其為三「太」,亦或是三「司」?』甄宓問道。
周立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
西漢末至東漢初,以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為三公。
所以當下三公其實混稱的多,也有將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的,然後將太師、太傅、太保特稱三公的……
不過,甄宓顯然不是問這些職位的名稱演變,而是問為什麼要稱之為『公』?
『嗯……這個……蓋因商以西伯昌、九侯、鄂侯為三長,故稱之為……』小兔子皺眉說道,『不對……若是以此為稱,也可以稱之為三王,三侯,三長,何以為「公」?莫非就是因為這是個「公」字?』
『上古之時,以王朝大臣之稱,春秋之公,為諸侯通稱。』甄宓緩緩的說道,『然此「公」之意,乃公共、共同也。故而,「主公」乃天下之人私欲之敵也,主而公之,若不得公,便是無主。』
甄宓一臉感慨的神情,幽幽一歎。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相比較於甄宓在山東之地看到的那些人為了私欲相互爭鬥,和山東很多士族子弟表麵上光冕堂皇,實際上齷齪卑劣所不同,斐潛至少在大部分的時間上,都是考慮著大多數,故而稱一聲『主公』,並非隻是口頭上的尊敬。
『前秦之時,始皇為公,奈何天下私之……』甄宓低聲說道,『現如今……也不知道主公這新法……唉……』
小兔子聽得有些迷糊,歪著腦袋。
『春秋戰國之時,』甄宓說道,『七國有八法,各地有私律,天下之物,皆為私產,秦漢之後,方可言公……』
小兔子撓了撓腦袋,覺得好像是有什麼東西長出來了。
甄宓擺了擺手說道,『說了你也不懂……』
小兔子笑嘻嘻的說道:『我就知道驃騎好!』
甄宓橫了小兔子一眼。
『小娘,要不要我再去看看熱鬨?』小兔子問道。
若是之前麼,說不得甄宓還會湊個熱鬨,但是今天,一方麵是甄宓感覺到了有些異常,另外一方麵也是覺得韋氏的行為,其實和山東那些士族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彆,所以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便是搖了搖頭說道:『不用去了。』
她覺得驃騎斐潛要做的事情,可以說是和始皇比肩,所以當下她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去看熱鬨,也不是說幾句漂亮的話,而是真正能夠用得上的助力……
『崔氏,韋氏,』甄宓低聲念叨著,旋即轉身往廳堂內走去,『掌火,然後去取商會賬目來……對了,還有商隊掌櫃名單……』
小兔子一愣,『小娘子?』
『既然主公欲成天下之主,當駕馭萬象,無論士農工商,皆應掌控……』甄宓低聲念叨著,『牛馬馴良,用在懇耕,虎狼凶殘,用在營獵……這空缺之處,總歸是要增補的……』
真正的聰明人,能夠做到尺度之內的遊刃有餘。
比如龐統,比如荀攸。
但如果有什麼人逾越於尺度之外,斐潛也絕不會長久的予以縱容。
比如崔鈞,比如韋端。
如果有才而不能用,那是君主的職責有失,但是如果有人持才而貪,欺上淩下,那麼便是再有才能,也不堪於用。
有多大的貢獻,就享受多尊崇的權位。
斐潛以公天下,那麼自然就有望成為天下之主。
崔鈞和韋端也不是不聰明,隻可惜聰明都用在了私欲上,也就自然被私欲蒙蔽了理智,模糊了眼睛。
若是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那麼死也也就白死了……
崔鈞的崔氏商隊,韋端的關中資產,總是要有人接手的。
甄宓不介意給自己的肩頭多加一點職責。
如此一來,將來……
甄宓的臉忽然閃過一抹暈紅,眼波盈盈。
……
……
百醫館之處,韋端在火光照耀之下,臉色漲紅,額頭冒汗。
他有些慌了。
在最開始看見王象的時候,韋端沒害怕。
因為王象年輕。
當年王象還在學宮讀書參加大比的時候,韋端已經是功成名就了。這種心理上的優勢,使得韋端在麵對王象的質問的時候,顯得有些遊刃有餘。
對於王象,以及類似於王象這樣的年輕學子來說,韋端是『老前輩』。這個前輩其實更多的是表現在對於經文的掌握上,韋端顯然比王象更懂得怎麼搶占高位。
簡單來說,關於如何指責他人,韋端比王象更擅長……
『諸位,諸位!漢之盛世,文景之治,光武中興,百姓無不安居樂業。此乃大漢之所明治之時也,然非獨賴明君良將,亦需民心歸附。夫民者,國之本也;信者,民之依也。故古之聖王,重信如金,以信結民,國乃長久!驃騎重信,眾人皆知!』
『上古之時,夏桀失道,殷紂亂德,皆因失信於民,遂致社稷傾覆。蓋取信於民,猶植木而待其成林,不可急功近利,須臾之間,難以見其成效。噫!民無信不立是也!信者,天下之大德也。君子以信為本,國家以信為基。信之於民,猶水之於魚,不可或缺。若國家失其信,則民失所依,猶如舟之失舵,何以安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