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之輩,皆豎夫屈起,無天下之傑,苟安樂於當下也。』司馬懿並沒有在荀諶麵前掩飾對於河東當地士族豪強的鄙視,『昔天子蒙難,河東身為大漢臣子,卻與西涼勾結,為禍社稷,逞私欲而亡公理,害公卿而掠百姓,足可見其惡,如今主公仁德,未糾其罪,仍不悔改,乃自取滅亡,萬死而不足惜之。』
平陽之內,似乎很平靜。
但是在廳堂之中的二人,卻明白在深潭之下,暗潮湧動。
誰是忠誠之人?
在荀諶眼中,才到了河東不久,又沒有什麼往日交情的司馬懿,就一定會忠誠?荀諶就會立刻將手中控製的平陽兵權交付給司馬懿?
因此司馬懿必須要走一個過程,或者說要繳納一個投名狀,向荀諶明確的展示他是站在斐潛這一邊。荀諶才會將手中的兵權分一些給司馬懿,如此司馬懿才有機會在這場戰事當中直接獲取功勳,而不是在後方當一個不帶長的參謀。
大堂周邊,護衛都站在了三十之外。
荀諶捋了捋胡須,『汝欲如何?』
『河東地,地雖不大,然有羌胡叛軍,叛變官吏,地方豪強,董賊舊部,又有匈奴殘存,士族大姓,黃巾流民,盜賊山匪,禍河東久矣!』司馬懿沉聲說道,『如今曹軍來襲,必有二心之輩!此等之人,貪小利而忘大義,正好可以誘之而動,聚而殲之!』
荀諶目光清澄,落在司馬懿身上。
司馬懿坦然而坐,不慌不忙。
司馬懿如今在荀諶麵前,並未裝傻,而是展現鋒芒,宛如利劍出鞘。
恍惚之間,荀諶似乎看見了年輕的自己。曾幾何時,荀諶也是如此意氣風發,可又是何時開始,變得謹小慎微呢?荀諶垂下眼皮,微微頷首,示意司馬懿繼續。
『河東首惡,原為羌胡叛軍,董卓舊部,山匪盜賊,黃巾流民,然主公、長史治河東後,皆一一剿滅殆儘,故而當下之患,乃叛變官吏,士族大姓,地方豪強是也。此等之輩,多為隱患,初不見其害,然隱於身中,爆發之時,便害人性命。如同昔日酒泉,隴西太守,甚有清名,卻投叛軍……』
司馬懿說的酒泉太守是當年在北宮、邊章等領著羌胡叛變的時候投敵的酒泉當地豪強,黃衍。在當時,朝廷已經無禮控製像是酒泉這樣相對偏遠的郡縣,即便是派遣了其他地方的官吏去酒泉當太守,也會悄無聲息的被乾掉,於是根本無法用三互法,隻能任用本地豪強,也算是變相的承認了當地豪強的統治地位。
隴西太守則說的是李參。在李參沒去隴西之前,還頗有清名,還是太尉劉寬的弟子和故吏,得到不少人的讚譽,結果不僅沒有如其名氣一樣的剛正沉靜,反而是在韓遂麵前屈服,響應和聯合叛軍……
荀諶明白,司馬懿雖然以當年的西羌叛亂為例,但是實際上說的就是當下河東境內的隱患。這個隱患不是當下河東才有,也不是隻有斐潛治下才出現,而是綿延到了後世的封建王朝,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
官吏的表麵忠誠問題。
殺,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就像是熊大在世的時候,手下有多少黑衣人在清查官吏忠誠度?
結果呢?殺了一批又是一批,但是轟然倒下的時候,又有多少被審核通過忠誠測試的官吏,是在最後一刻依舊是真的效忠熊大?
這個結論,必然會有杠精不服,畢竟杠精會覺得他自己比曆史上所有人都厲害,也會比當下所有人都清醒。
那麼依靠百姓舉報總可以了罷?畢竟杠精也經常會自詡百姓一員,表示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很遺憾,這句話也是展現出了一個活脫脫的悲劇……
百姓或許真的就是有雪亮的眼睛,但是他們沒有如同杠精一般的嘴。百姓沒有述說的渠道,至少有一部分的原因就在百姓當中的杠精身上。因為杠精說話不需要過腦子,所以杠精說話的時候會比其他理性思考的百姓更快,比如說一些什麼拋開事實不談的,這是有腦子的人說得出的?
而原本還可能有統治者偶爾想要聽一下民聲,和百姓談一談,卻被杠精搶了先,結果聽杠精說拋開這個不談,拋開那個不談灌了一耳朵,什麼都拋開了還談什麼?然後看杠精還表現得很委屈,扭著屁股嚎啕而哭,卻根本不在乎他自己的行為已經損害了多少無辜的百姓,讓其他的百姓在替他承擔說話不過大腦的後果。
『李堪,河東人。附逆,亡於陣中。』
『候選,河東人。附逆,敗亡不知所終。』
『程銀……』
『梁興……』
『李樂……』
『胡才……』
『郭太……』
『韓暹……』
『以及楊奉……』司馬懿一個個掰著手指頭數著,然後嗤笑道,『河東之豪傑何其多也!或是附逆,或是自引軍為白波,此等之輩……哈哈,莫以為行事可無蹤跡乎?』
荀諶笑了笑,溫和且從容,『主公於平陽行屯田之策,便是分辨善惡,祛除挾裹……昔日黑山白波黃巾,混雜一處,河東又是檔案編戶多毀,難以辨之……故主公其時坑殺賊軍首領,拆分白波黑山降卒,假做愚鈍之法,行編戶齊民之策,以緩製急,河東遂平……』
『然一日為賊,便是賊心難滅!』司馬懿沉聲說道,『某於眾人之前,揚表主公之勝,假言莊為首,便是誘其出手……河東之地,多有莊產工房,而工房之所重,莫過於北屈……』
『故而汝先以協防之名,收繳各處各族私兵……』荀諶原本微笑著,然後麵容慢慢的嚴肅起來,說到最後的時候,已經是半點笑意都沒有了,『不過……仲達亦當謹慎,切莫大意才是。』
司馬懿拱手而應,『在下明白。多謝長史提點。』
司馬懿的計劃也是一環扣著一環。
很多河東士族子弟以為司馬懿收繳各個大姓士族豪右的私兵家丁,是為了減少地方動蕩危險,增加河東戰備力量,另外還可以檢測河東士族的馴服程度,可謂一舉三得。
但是實際上,這些人多半都沒有意識到司馬懿收繳私兵,其實最為根本的目的,就是為了撥開河東這個深潭水麵的浮萍,讓視線可以更加通透。
河東各族上繳的私兵家丁,會可能是家族之中的精銳麼?肯定不可能。所以大多數的私兵和家丁什麼的,基本上都是一般貨色,不說是全然充數的,但也好不到哪裡去。若是其他人以為司馬徽會用這些收繳而來的私兵和家丁來防守河東,那麼就等同於中了輕敵之計。
除此之外,當各族各姓上繳了一批沒什麼用,或是不怎麼精銳的私兵家丁之後,再想要做一些什麼事情的時候,出動的又能是什麼?
在這個過程當中,隻要露馬腳來,必然就無法像是當年黑山白波黃巾賊混亂不堪的時期,那麼好躲藏遮掩了!
當年黑山白波,動不動就是幾十萬人,誰說誰都信,連官方行文裡麵都這麼寫著。
斐潛又不是懷揣修改器,腦後有係統,大叫一聲叮當貓,就能立刻分辨出誰是誰來。當時平陽百廢待興,於是也就隻好向這些混雜在一起的流民賊匪允諾既往不咎,先行安頓下來。
而現在,就到了算賬的時候。
如果繼續安分守己,那就沒事,但是如果說還賊心不死……
渾水好摸魚,這個事情傻子都明白,但是現在河東之地,在荀諶的治理之下越來越清晰,又被司馬懿拿著耙子扒拉開了水麵上的浮萍……
荀諶看著司馬懿,點了點頭,最後提點了一句,『汝既然定策,就去做罷……北屈之處,有「二先」之人,可多加關注……』
司馬懿拱手而應,然後退下。
司馬懿離開了平陽府衙之後,便是轉身到了官廨之中,找有聞司的人調取了密檔,很快就找到了荀諶所談及的『二先』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