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多年以後,十年,或是二十年,當如今暫時的在同一個屋簷下居住的叱乾平等人,或是忽然回想起當年參加考試的這個時候,心中或許會浮現出不同的感受,或是欣慰,或是遺憾,亦或後悔,也有可能依舊是埋怨,甚至是憤恨。
明明經曆的是同一件事情,在同一個地方,相處的同一段時間,又究竟是什麼才決定了他們在未來產生了差異,又有不同的情緒呢?
這或許是決定他們未來命運的一場考試,從此會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而對於當下的叱乾平等人來說,感覺更多的隻是緊張,以及帶著一些略微感覺茫然的希望。
考試臨近。
眾人幾乎一天都沒有人聊天說話,都是默默的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天一黑就早早歇息了,醜時剛過就有人陸陸續續醒了,然後便是有更多的人醒來,亂紛紛的洗漱,然後再一次的收拾物品,心不在焉的吃了簡單的早脯,就排著隊列登上了營門口的馬車,前往考場。
叱乾平有些煩惱,因為那個倒黴孩子似乎覺得叱乾平替他出了頭,解決了問題,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一直都粘著他。
『叱乾大哥,考場很大麼?』
『應該大吧。』
『到時候我能和大哥坐一起麼?』
『不知道啊。』
『那人那麼多,怎麼找大哥呢?』
『沒事的,看考場安排。』
『可是我有些害怕,還緊張怎麼辦啊?』
『嗬嗬……』
『對了,叱乾大哥,你這個姓氏好奇怪哦……』
『嗯……對,對……』
不是叱乾平特彆有耐心,而是叱乾平他不願意在這個事情上計較,所以他勉強維持著禮貌不失尷尬的笑容,儘可能的溫和的回應著。
他是中年人了,生活已經將他的脾氣和棱角磨去了很多,使得在他身上體現出了少年人常常缺乏的溫和和圓潤,或是叫做世故,圓滑。
一些熱血少年,往往厭惡所謂的『世故』、『圓滑』,甚至覺得如同叱乾平這樣的人簡直就是毫無個性,自甘墮落,簡直就是各種油膩大叔,還有人會譏諷如同叱乾平一般的中年人奉行的所謂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虧就是福』等等理論,對其嗤之以鼻,嘲笑這樣行為簡直就是軟弱,就是在縱容犯罪……
其實中年人也有少年時,而少年人還未有中年時。
叱乾平的這個姓氏,原本也是匈奴之中的貴人姓氏。和大多數早期的漢人一樣,賤民是不配有什麼姓氏的,大部分都是以職業或是部落為稱呼,然後才慢慢的演化成為了以封地,封爵等等的名號為姓氏。
叱乾平一度也是以堅持他的姓氏為榮,因為這代表著他祖輩的榮耀。
可是現在叱乾平似乎有些覺得,祖輩的榮耀是祖輩的,即便是他說得再多,也依舊是祖輩的,他想要真正的獲取榮耀,那就需要是他自己的才行。
自己的榮耀,就要自己去獲取。
表麵上看起來確實是叱乾平等人吃虧了,當了所謂的『聖母婊』,不僅是給倒黴孩子花錢,還被倒黴孩子認為是救星給粘上了……
但是實際上呢?
這兩天,至少叱乾平等人,可以得到比較安靜平和的環境,好好的休息,以相對比較完整的精神狀態迎接考試。
要不然怎麼辦?
讓巡檢將倒黴孩子扔遠點,或是投訴倒黴孩子攪擾了他人休息?
且不論大漢的巡檢有沒有後世所謂的服務『上帝』的精神,還有巡檢為什麼要聽叱乾平指揮,即便巡檢願意聽,巡檢他又能將那個孩子挪到哪裡去?
營地裡麵都住滿了,讓倒黴孩子去跟誰擠?
又或是說隻要叱乾平等人得安寧,就可以不管他人究竟如何?
所以對於叱乾平來說,他選擇的不是說快意人生,而是忍辱負重,不是恣意張揚,而是默默耕耘,不是一言不合甩手就走,而是忍氣吞聲站穩腳跟。雖然倒黴孩子很煩人,但現在最為重要的,是先把考試考好。
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為了這個重要的目標,暫且讓步。
就像是長安今天今天所有的道路,都為了考試讓步一樣,在清晨就有兵卒值守,在考試開場之前,暫時隻允許考生車馬通行,所以叱乾平等人很快就到了考場之外,然後在固定的地點下車。
他們抵達考場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明亮起來了。
『下車!動作快一些!』
負責引導的吏員和兵卒在一旁指揮著。
馬車還要再次往回走,去接下一批的人。
叱乾平捏著自己的考袋,下了車,望著茫茫多的人,心中不免有些不安起來,自己要和這多的人一同比試?
這裡麵有沒有什麼高手,是自己完全打不過比不上的那種?
如果……
叱乾平抓緊了自己手中的布袋。
這布袋,是他妻子在他通過了初試之後,親自用家中最新的布給縫製的……
這塊布原本是要留著在新年給孩子裁新衣用的。
孩子曾經是叱乾平他們家庭裡麵未來的希望,而現在希望則是在他手上。
在他原本用來握著鋤頭和木鏟的手上。
周邊有和他一樣隻是拿著布袋的,也有挎著一個普通的考籃的,當然也有些貴公子模樣的人,搖著金燦燦的折扇,讓身後的書童背著考箱,倒也顯得風流倜儻。
噫,那麼貴的玩意還真有不少人買哈……
『大哥,大哥,考場怎麼還不開門啊?人都來了這麼多了!』
『時辰不到。』叱乾平輕聲說道,『要到卯時才開門……』
『排隊!』有文吏帶著兵卒前來了,『按照牌子上麵的州郡,列隊!你是那個州的?按照州郡排隊!聽明白沒有?』
『去找你的州郡排隊罷!』叱乾平對著倒黴孩子說道,然後看著倒黴孩子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感覺身上一陣的輕鬆,就像是新年大掃除之後感覺到了乾淨和爽利一樣。
等待的人越來越多了。
長安三輔人數最多,但是三輔之中左馮翊的人又比右扶風要多,隊列一列都站不下,還分成了三列。而河東郡麼,叱乾平左右看了看,也就是十幾名而已,還不及三輔之中人數較少的右扶風的三分之一。
而且長安三輔的人都是住在左近,所以他們反倒是來的更晚,直至臨近卯時,這些人才陸續趕到。
所有人都有些緊張的等待著。
時不時響起文吏和兵卒維持秩序的叫聲,兵刃和戰甲也提醒著所有人,這不是開玩笑的地方,這是屬於文人的戰場。
卯時一到,便有鼓聲傳出,過後考場大門緩緩打開,終於看到考場內的情形,眾考生都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多少都有些緊張起來……
不管是誰,當看到那些整齊擺列的桌案的時候,都有一種被震撼的感覺。
『保持隊列,叫到那個郡縣那個郡縣的人就上前!』巡場的兵卒大吼著,『重複一遍!叫到那個郡縣,那個郡縣的人才能上前!不可擁擠!保持隊列!』
叱乾平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同時有十個通道開放,考生在巡檢和兵卒的要求規範之下,開始列隊接受檢查入場。
『止步!出示證件!驗明正身!』
收檢的兵卒攔住了叱乾平,然後接過了叱乾平的身份證明,上下打量著,然後愣了一下,『呃……這是個什麼姓氏?』
叱乾平則是有些無奈的重複了一下自己的姓名,『這是……就是雪,下雪的意思……』
『哦哦,那就直接姓雪不久完事了麼?』兵卒嘀咕了一句,『往前走!布袋口打開,接受檢查!』
不知道為什麼,叱乾平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可以考慮改一下自己的這個姓氏了?姓『雪』,亦或是什麼其他的……
他都來參加漢人的考試了,依舊用一個匈奴的姓氏?
可是沒等他這個突然萌生的念頭成型,叱乾平就被其他的事項乾擾了,隨後很快的,他就接過了隨機打亂安排好的坐席號牌,吸了一口氣,收拾心情,昂首走進了考場,準備好好的投入到這一場或許決定了他未來命運的考試之中去。
在叱乾平身邊周圍,漸漸的填滿了和叱乾平幾乎一樣帶著嚴肅和認真的表情的考生,虔誠的,靜靜的坐著,就像是等待著新生的到來。
鼓聲再一次的響起,三通催促鼓敲過,考場關閉,考試正式開始。
叱乾平磨好了墨,看著考卷發到了手裡,掃了一遍題目之後,長長的呼出一口氣,還算都比較熟悉。
這讓他的心情得以平穩下來,他雙手合於一處,搓了搓,然後提起筆,開始答題……
考試的時間過得很快,似乎轉眼之間就考完了。
當叱乾平最終從考場當中走出來的時候,仰頭而望,感覺就像自己似乎被一種什麼生物給吸乾了一樣,幾近感覺虛脫。
而且在他的記憶裡麵,似乎不知不覺當中少了三天的概念,就像是上一刻他走進了考場,然後下一刻他走了出來,而在考場之中發生的事情,在當下竟然有些模糊了起來……
『大哥!大哥,你考得怎樣?』
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叱乾平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我……我不知道……』叱乾平呼出一口氣,看著不知道從那個地方冒出來的倒黴孩子,『你呢?你考得如何?』
倒黴孩子垮塌著臉,『我也不知道……』
『……』叱乾平沉默了一下,『走吧,先回孔孟義鋪罷……』
回去的路上,倒黴孩子也像是沒有了什麼精神一樣,也沒有繼續大哥長大哥短了,同時其他的人大多數也是沉默著,不怎麼說話。
營地之中,也是沉悶居多,隻有一小部分的人嬉鬨著,然後大聲的說著這個題目出自於何處,用於何典,又是如何引申雲雲……
等待放榜的日子十分難捱,感覺心裡火燒火燎的,吃什麼都沒味,睡覺也睡不著。把著指頭數日子吧,平素裡白駒過隙的時日,卻仿佛折了腿的老馬,慢吞吞的拖遝著能把人急死。
在孔孟義鋪之中,也有不少人想要去長安城中玩耍的,但是更多的人是考完了之後便是默默收拾了行李直接回家鄉的,連等待放榜想法都沒有。
那個倒黴孩子就是直接回家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不知道是因為倒黴孩子覺得自己確實沒有希望了,還是覺得叱乾平這個大哥畢竟是假大哥,家裡的父母才是真父母,亦或是什麼其他的原因,反正倒黴孩子的離開,使得叱乾平反而清淨了些,覺得可以在孔孟義鋪裡麵住得下去。
叱乾平的原本計劃,也是想要直接回去的,但思索再三之後還是暫時留在了孔孟義鋪之中,一方麵是因為孔孟義鋪裡麵的住宿費用在放榜之前都是免費的,隻是吃食要花錢而已,他自己帶的錢財還夠用,另外一方麵是回家也是煎熬,而且回家了免不了會有這個人來詢問,或是那個人來探聽什麼的,說不得更加的難受。
當然,如果那個倒黴孩子還一起住的話,說不得他也留不住。
一開始,叱乾平會焦慮,會失眠,但是很快的,叱乾平給自己找到了一個事情,他是不是要改一下姓氏?
至於所謂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這句話,其實要到了元代之後才出現在戲曲文學之中……
注意,是出現戲曲文學裡麵,而不是出現在上層士族世家裡麵。
而在封建王朝之中,為了某些事情,改字號就跟喝水一樣,改名換姓的,真不是什麼大事,也不會被人引為忌諱。
要不然在棒子或是在倭子那邊,入贅改姓也不會流行起來,那些改姓的贅婿甚至會覺得自己成功的晉升了等級,榮耀非常。
叱乾平並不是為了入贅某姓氏,畢竟他已經成家多年,隻不過是因為他覺得似乎當下有些不方便起來。
他原本在家中的時候,叫什麼都無所謂,阿貓阿狗三郎十三郎都沒差,而且在縣鄉之處,大多數人都是稱呼家中排行,見麵就叫三郎居多,根本不會叫什麼大名,所以他也根本沒有感覺有什麼。
可是從河東走出來之後,他開始發現他這個名字就有些麻煩了,其他暫且不說,幾乎他遇到的所有人都會遲疑一下,然後看看名字,再看看他,再確認一下……
有些人覺得引人注目是一件好事,但是叱乾平並不喜歡太引人注意,所以他每每遇到這個事情,都覺得有些尷尬和難受。
要不姓「雪」罷,反正『叱乾』在匈奴語當中,也是雪,或是下雪的意思。
叱乾平琢磨著,漢人有姓雪的麼?
好像有?
叱乾平想著這些,也算是排解心中的焦慮,消磨著時間,然後終於到了放榜之日。
叱乾平是原本想要自己去看放榜的,可是心中實在是踟躇半響,幾度起身欲行,又是重新坐下……
越是重視此事,便越是患得患失。
在沒有放榜之前,叱乾平盼著放榜,但是真等到了放榜的這一天的時候,他又覺得去現場看榜,就立刻可以知曉名次,當斷生死,心中又是惴惴不安,而在這裡等著,似乎就可以將考試的生死,略微延長片刻……
天色漸漸偏中,叱乾平正有些心神不寧的翻看著書卷,結果看了半天,一個字都看不下去。最後咬了咬牙站起身來,準備前往城中看榜的時候,叱乾平卻聽到營地之外似乎有些動靜,過了片刻便是有營地之中的考生奔到了他麵前,張嘴就是『恭喜』!
叱乾平心中一動,血氣不禁往臉上湧,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頭暈暈的就像是被這一句『恭喜』直接砸到了腦袋上一樣!
越來越多的人彙集過來,臉上堆著相似的笑,眼眸之中卻閃爍著未必相同的色彩。
『我早就說了,兄台能中!』
『恭喜!恭喜!叱乾兄!恭喜高中了!』
『叱乾兄果然是有大將之風,沉穩有度!』
『恭喜兄台!』
『苟富貴莫相忘啊!』
『就是就是,將來我等都等著兄台提攜一二,也不虧是有了當下這般交情!』
『兄台一看就是大氣大度之人,想來也是定然飛黃騰達!』
『恭喜,恭喜……』
叱乾平笑著,嗯嗯啊啊的回應著,他實際上有些慌亂,但是表麵上看起來卻和平常差不多。正在他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的時候,旋即又有人來報,說是營地之內又有一人中選了,頓時圍攏在叱乾平身邊的人又是紛紛前去,道賀之聲不絕於耳。
周邊的聲浪小了下來,叱乾平才覺得自己有些頭暈。
直至另外一個入選的人到了身邊的時候,叱乾平才略微有些平複下來,然後莫名的竟然感覺那個人有些親切,就像是一個陌生的好友一般,雖說初次見麵,但是又有一種額外的默契感。
『小弟乃龍亢人士,姓桓名顥字子浩也,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叱乾平張嘴忽然要說自己的姓名,忽然轉口說道:『在下姓雪……名平,字純之,家住汾陰……』
『薛?可是「薛莎青薠」乎?』桓顥點了點頭,『汾陰薛氏,小弟記住了。薛大哥,今後多多照應……』
叱乾平愣了一下,旋即默認了下來,向桓顥還禮。
汾陰薛氏,嗯,似乎聽起來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