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庶和馬恒商議著要前往南中查勘的時候,法正帶來了新的消息。
法正查探得知,在成都大肆宣揚鬼神之說的,是五方上帝教的某些人。
嚴格來說不是所有的五方上帝教內的道士,而是譙氏一族。
『譙氏?』徐庶有些詫異。
法正點頭。
法正雖然說並不是負責這些反間諜的事項,但是對於地方上麵發生的一些事情,他也不可能說視之而不見,所以在留心之下,反倒是找出了徐庶和馬恒都有些疏忽之處來……
徐庶和馬恒對視了一眼,然後陷入了思索。
法正發現了一個華點。
法正所言之事,徐庶和馬恒未必不知,隻不過五方上帝教的道士本身就是信奉神靈的,所以平日裡麵說一些什麼鬼神之類的話,不是正常操作麼?
不讓道士講鬼神,道士還能說什麼?所以徐庶和馬恒在接到了相關的報告的時候,就自然先將這些五方上帝教的道士給排除在外了。
這讓徐庶有點意外。
法正沉聲說道:『五方道士,所言鬼神,乃求善行也,然譙氏之人,假鬼神之名,多求財物,蠱惑民眾,實乃為惡也。』
『為售賣符咒,不惜荼害無辜性命……』法正說道,然後有些歎息起來,『假主公之名,行掠奪鄉民之實。譙氏借五方上帝教,禍害民眾,為獲暴利,不惜殘殺無辜之人……』
隨著法正敘述,徐庶和馬恒的臉色漸漸的凝重了起來……
沒有人一開始的時候就奔著紅線區作死的。
在最開始的時候,譙氏族人也沒想著要去作死,隻不過隨著不斷的試探之後,膽子就逐漸大了起來。就像是封建王朝之中地方官吏附加賦稅,亦或是征調罰沒,最開始隻是說搞黨參的要罰款,說黨參是藥物,名貴著呢,賤民豈能隨意食用?然後見上下沒什麼動靜,說不得就琢磨著下一步就可以將大蒜也列入罰沒的清單了,畢竟大蒜也是一種藥物。
譙氏族人的貪婪斂財的過程中,同樣也是充滿了恐嚇、賄賂、鮮血、殘忍……
但是譙氏上下之人,是一開始就這麼惡劣的麼?
並不是。
徐庶還記得前幾年的時候,譙氏一族評價還不錯。說譙氏親力耕種,又是勸民向善,鋪路修橋的事情也沒少做,很是鄉野好鄉紳的典範,可是就這麼些時間來,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當然,徐庶認為法正並不會在這一件事上說什麼謊話,必然是找到了相關的確鑿證據,果然,法正隨後便是取出了一封行文,詳細記錄了譙氏的相關問題。
而這些問題被引發出來的起因,不過是一名獵戶。
一名普通的老獵戶。
……┐(?~?)┌……
幾天前。
譙氏莊園之內。
譙明剛看著手下送來的簿冊,覺得心情很是暢快。
譙氏上下,已經從原本的經書傳家開始轉型了。
轉型到了教義傳家。
五方上帝教,明顯比之前譙氏所學的今文經學的讖緯術要更好用。
讖緯之術,讖者詭為隱語,預決吉凶,緯者經之支流,衍及旁義。
說起來,讖言的老祖宗應該是周文王,作為一個狂熱的占卜愛好者,他留下最有名的讖言,就是為太姒做夢內容進行占卜的結果:『受商之大命於皇天上帝』。連詩經之中,都有《文王有聲》說『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於崇,作邑於豐。』
讖緯,成為了周王刺向上古巫師的一把刀,也為他之後的稱王和修築靈台,還有將來為他兒子周武王滅亡殷商統一天下,提供了法理性依據。
不過出來混遲早要還的,周文王的債,周宣王還了。
周宣王時期,小兒有謠曰『檿弧箕服,實亡周國』便是暗指的褒姒。
……
一讖而生一讖而亡,西周似乎就是這麼荒誕。
但是實際上麼,誰都清楚,曆史就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孤涼。
所以麼讖緯也就是那麼一回事,看是要穿小裙裙還是丁字褲而已……
如今驃騎大將軍在經學當中剔除了讖緯,譙氏一族自然不怎麼好過了,不過他們找到了新的道路,然後發現這一條新的道路,竟然比之前的讖緯之學還要更好用!
更能賺錢!
就像是這一次,沒有一家農戶敢拒絕他們提供的『五方上帝庇佑』符咒,討價還價自然是有的,但是都在允許的幅度之內。
譙明很小心,沒有把農戶們逼得太狠。
這農夫都懂得說是韭菜要一茬一茬的割,直接上手拔,那不是殺雞取卵麼?
『五方上帝庇佑』,不過就是鬼畫符的符紙而已,成本麼,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頂多就算一點紙錢和顏料錢而已,那個事先篆刻好的印章,刷上朱墨,紙張往上一貼,便是一張『畫』好的符咒了。
沒錯,畫得更麻煩,還是用印得更好。
畢竟畫起來還有可能會多一劃或是少了一筆,印上去就基本上一樣了,『五方上帝庇護』的法力自然也是相同。
所以這門生意,嗯,不是生意,是福報,呃,錯了,是符咒,真是太好了!
今年的收益,嘖嘖……
果然改個名頭之後,就好用多了。
這可是過去從來沒敢想過的好處,以往那些刁民,整天就想著要賴賬,收上來的莊禾賦稅往往都不足量,有的連正賦都要拖欠,還整天說他們可憐,動不動就要發發慈悲,動動善心什麼的。
彆說慈悲善心稀罕著呢,一般人都沒有,就算是真的有,整天這邊發一發,那邊動一動,還能剩下多少來?
現在倒是好了,就連下去送符咒的道士都是滿臉的油光。
然而譙明翻看到後麵,麵色卻漸漸的陰沉了下來。
他放下了手中的冊子,然後雙眉緊鎖想是在考慮什麼。
在堂下他的一個貼身隨從見到了譙明的表情,便是悄無聲息的往一旁挪了挪,隨從知道這是譙明有些不高興了,可能就是要發脾氣的前兆,自然先趕緊躲得遠一些,免得遭了池魚之殃。
『叫瘸子張來!』譙明吩咐道。
瘸子張有些瘸腿,小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長瘸了。他臉上老是帶著笑容,見誰都是沒開口,便是先有三分笑。
大漢可沒有什麼殘疾人保障的製度,雖然說老戴同學在很早的時候就表示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
但是實際上,彆說鰥寡孤獨了,就算是最為簡單的貨惡力惡,也是幾千年了難以根除。
所以大漢當下的殘疾人,想要活下來,就必須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瘸子張所付出更多的代價,就是良心。
他巴結上了譙氏,討了個下鄉的差事,便是將差事的竅門給牢牢掌握了,那首先就是要『狠下手』。孤兒寡母跪在眼前哀求,也要下得去手,老弱病殘即將奄奄一息,也要先將欠帳補齊,說一升米就是一升米,少一粒米都不行。
其次,還要『熬得起』。去鄉野四處的農戶征收賦稅,來回奔波是常有的事情,有時候趕不上趟了還要在野外風餐露宿,這個時候可沒人管是不是瘸子就有優待,趕不上趟了也沒人會等,隻有深一腳淺一腳的咬著牙硬挺著。
然後,因為他是瘸子,所以他還要比正常人做更多一些,否則貴人乾什麼要一個瘸子去辦事情?臟活自然就是他的,彆管規矩不規矩,反。
正隻有將貴人交代的事情辦好了,才更顯得他的能力,所以不管是什麼活,瘸子張都搶著乾,而且要乾得更好,更符合貴人的心意……
大約因為身有殘疾的關係,瘸子張對向上爬的欲望是特彆的強烈。當然,他因為身體的原因,並不可能獲得什麼更好的職位,所謂的上升空間幾乎是不存在的。畢竟漢代傳統風俗觀念裡麵,相貌也是評審一個官吏是否擔當的重要衡量標準,龐統都吃過這方麵的虧,所以瘸子張的小目標,就是先把狗腿子當好,做到其中的狗腿第一,然後再尋求到莊園管事的職位,也就是基本上到頭了。
譙明也是覺得瘸子張比較好用,所以他叫來了瘸子張。
瘸子張見譙明神色不虞,立刻說道:『主上,可有吩咐?』
譙明嗯了一聲,然後說道:『後崗張獵戶,依舊是不請「上帝庇護」!』
聞言,瘸子張便是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最近市麵上有風言風語,神神鬼鬼,其實大都是譙氏族人放出來的,當然也有一部分是沒腦子的閒人跟著風頭說的。那些跟風沒腦的閒人多半就是圖個口頭上的痛快,而譙氏一族則是為了真金、白銀和銅板。
大部分的農戶都是文盲,一生下來恐怕最遠的路就是去集市,所以他們根本不清楚外界的世界究竟是如何,隻要多幾個人和農戶說同樣的話,這些農戶就會信以為真,彆管說得有多麼離譜。
但是有些人不一樣,比如說這後崗的張獵戶。
這一位張瘸子的本家,或許是因為經常在山裡跑,又或是習慣了去縣城裡麵以獵物毛皮換取錢財貨物,所以並沒有相信譙氏一族散播的謠言,也不認為山中有什麼鬼怪,即便是真有什麼鬼怪,張獵戶也不覺得譙氏售賣的『上帝庇護』的鬼畫符能抵禦。
因此,張獵戶就沒有買,嗯,按照譙氏一族的說法,是『請』,沒有請這個『上帝庇護』的符咒。
『這個張獵戶,不懂事啊……』譙明歎息說道,『我讓人降價了,他依舊是不肯……這真是很不懂事!想想看,這十裡八鄉的都有上帝庇護,唯獨他這裡沒有,這不是出漏洞了麼,這要是讓山中鬼怪尋到了破綻,豈不是害了鄉親們?』
至於什麼庇護,什麼漏洞的基本上就是屁話,真要是有鬼怪,譙氏上下跑得比誰都快。
之所以譙明不滿,是因為如果放任張獵戶不買,那麼若是張獵戶平安無事,就有可能帶動更多的人不買新的『上帝庇護』的符咒,將來這生意還怎麼做?
怎麼好繼續做下去?
怎麼發揚光大,長長久久?
『五方上帝,這可是驃騎大將軍都信奉的啊!』譙明語重心長的說道,『這張獵戶想要做什麼?驃騎大將軍都信奉的符咒都不請?這又是意味著什麼?這事情,很惡劣啊……』
瘸子張低頭說道:『主上,這事情……就交給在下辦罷!』
譙明看了瘸子張一眼,『你懂了?知道要怎麼辦?』
『懂!』瘸子張笑了,『主上你就放心吧……』
割韭菜麼,就不能有硬茬。
……(?▽?)/……
譙氏一族,在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這麼囂張。
而現在,譙氏族人已經覺得囂張才正常。
因為驃騎大將軍『信奉』五方上帝教,譙氏也『信奉』五方上帝教,就像是A=B,C=B,所以譙氏也就覺得自己有了驃騎大將軍的權柄,至少是代表了驃騎大將軍在鄉野之中施行管轄放牧萬民。就像是動不動口中就是高呼一聲我代表的是某某的,可不僅僅隻有美少女,被代表的也不僅僅隻有月亮。
張獵戶還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
他沒有買什麼『上帝庇護』的原因很簡單,他不信什麼神鬼,不管是五方上帝也好,亦或是其他的什麼鬼神,他都不相信,他隻。
相信自己的雙手。
這些年來,沒有任何鬼神在他困難的時候幫過他。在他生病的時候,也沒有任何鬼神給他送口吃食,是他自己拖著病體上山打獵,最終活下來了。
張獵戶沒有娶妻,更談不上孩子了。
他知道打獵的苦,生活的累,所以何必再找什麼妻子,讓自己孩子延續這一份的苦和累呢?
他不是沒想過下山改行,但是已經打了十幾二十年的獵了,他就隻會打獵了。
下山,學著農戶去耕作?還是說重新去求學讀書?
張獵戶也試過去投軍。但是他被刷下來了,有更年輕的人搶著去,他沒爭得過。
並不是所有獵戶,都是神射手。
他自己已經是三十出頭的人了,人生已經過了大半,等到不能打獵的那一天,就老死在山上。或者連老死都不用等,那一天遇到虎豹豺狼什麼的,也就閉眼蹬腿了,死在哪裡算哪裡了。
所以張獵戶他看得很開。
看得開,就越發的不信鬼神了。
張獵戶前兩天打了一隻野兔,肉吃了,皮剝了下來,連帶著前一段時間積攢的皮毛什麼的,到了南市上換了錢。
南市裡麵的酒樓有兩座,一個是貴的,另外一個是更貴的。就像是魯先生門前的兩棵樹。張獵戶自然吃不起大酒樓,但是找個小食肆吃點好的犒勞一下自己,還是可以的。
如今成都之中,大戲台模式的場所也多了起來,食肆也就在一旁,甚至隻有幾條座椅板凳,一頭熱的挑子攤也多了,唏哩呼嚕吃一碗熱湯餅,然後搖頭晃腦聽半天,也算是人生之小小的樂事。
張獵戶吃了一碗熱湯餅,便是進了大戲台,找了個座位坐下。
戲台上正有人唱著曲子,一邊唱,還一邊當當的敲著手鼓。
張獵戶認得,這是新的曲目,叫做說唱。
之前也有這樣的說唱人,唱得除了勸人向善和宗教故事之類,還有各種俗曲。
真俗曲。
說唱的人連說帶表演,台下的人不時發出笑聲和哄鬨聲,煞是熱鬨。
曲子裡麵雖然沒有明目張膽的描繪下三路,但是也將那點事情說得活靈活現,不但聲情並茂,而且故事有枝有葉。什麼半夜悄悄爬牆摸進閨房,躲在床底下乾等焦急狀什麼的,至於後麵喜聞樂見的種種內容,更是花樣繁多,讓一幫台下聽眾聽得嘴歪歪的直流口水。
張獵戶也聽得哈哈笑。
小老百姓麼。
說唱的冬冬敲著手鼓,唱完了一曲,然後下去了,換了幾個雜耍的上場。頂碟子蹬大缸,軟骨功夫吞刀劍,又是引得台下陣陣叫好……
張獵戶也是看得投入,卻沒有發現一旁有人投來了不善的目光。
張瘸子帶著幾個人,正盯著張獵戶的後背。
『頭,要在這裡動手麼?』在張瘸子邊上的一人悄聲問道。
『你是不是傻?』張瘸子低聲嗬斥道,『在鬨市裡麵動手,要是被巡檢抓住,就算是不償命,也要在勞役營裡麵乾一輩子!』
『那不被抓住不就可以了?』那人說道,『我袖子裡麵藏把刀,走過去,一刀捅死就完事,然後趁亂往巷子裡麵一鑽,我就不信誰還能找得到我?!』
瘸子張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要是一下子沒捅死呢?算了,我們先走,去他家裡等著就是……』
倒不是瘸子張信不過他手下的手藝活,而是因為譙明明確吩咐了,說是要是『鬼怪』害了張獵戶!若是就在這裡一刀將張獵戶捅死,不僅是要挑戰巡檢的捉拿,也沒辦法完成譙明的意圖。必須要讓張獵戶死得慘,才能讓其他人知道,沒有了『上帝庇護』的符咒,就意味著『鬼怪』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