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
由此可見,人心之不足,往往是緣於對比。
當年的蔡瑁就是如此。
現在也是如此。
在荊州之戰當中,蔡瑁算是比較堅定的投靠曹操的荊州士族了。
或許因為蔡瑁之前就和曹操有些交情,比和斐潛還要更深一些的交情,也或許是當時曹操更逼近荊州,而斐潛是一副可有可無的態度,但不管是怎麼說,蔡瑁最終是拉扯著許多人,一起投靠了曹操,並且保持住了自己在荊州大部分的實力。
所以說,蔡瑁在曹操的這一場荊州之戰當中的功勞不可謂不大。
然而,蔡瑁在曹操的政治集團當中的『地位』卻一直有些尷尬。
蔡瑁年齡大,功勞也不算是小,也自認為自己對曹操是『忠心耿耿』,但他論能力比不上荀彧、論地位比不上夏侯,論才智比不上郭嘉,並且荊州之戰後,也就基本上沒有了升遷的什麼機會,也一直都沒有受到曹操的重點提拔。
其實整體上來說,曹操政治集團之中的成員一向是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有些人出身於潁川士族,有些人則是屬於半路投降的,又有些人是投機取巧的騎牆派,還有一些是表麵上效忠實際上保皇的……
曹操知道這一點,所以一些本土豪強大姓充當的地方官吏,在平日裡麵最是貪得無厭,魚肉地方,便是成功的登上了這一次整頓吏治的名單。
隻不過士族之間的關係麼,就像是蜘蛛網。
在這些被處置的人之中,也有一部分的,是與蔡瑁的關係比較緊密,往來較多的……
這樣一來,蔡瑁也難免心中有些波動。
昔日荊州之戰後,蔡瑁得到了新職位。
但是不夠,蔡瑁並非一個人,他是一個家族的代表,就升了蔡瑁一個人的虛職,又有什麼作用?
更何況,隻是長水校尉……
當然,長水校尉名頭可不算小。
長水校尉算是禁軍編製,在西漢武帝初置,為北軍八校尉之一,秩二千石,位次列卿,屬官有丞、司馬等。領長水宣曲胡騎,屯戍京師,兼任征伐。
然而現在麼,長水校尉就隻是一個空殼。
更何況誰都清楚,蔡瑁在騎兵方麵的才能,怎麼說呢,就那樣唄,誰會真讓一個水軍特長的將領去指揮騎兵?
所以,雖然是秩二千石,位次列卿,官職算是不小了,但是和蔡瑁之前的預計想比麼……
是的,並不是沒有得到好處,而是與其他人比較,顯得少了!
人心變幻,最怕攀比,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官場中人,對自己的地位變化最是敏感。
近段時間以來,蔡瑁也非常明顯的感覺到,自己在曹氏政治集團之中的地位已經大不如從前了。甚至比在劉表之下的時候,也是遠遠不如。
之前,雖然蔡瑁隻是荊州的地方官吏,但是在荊州基本上是僅次於劉表的二號人物,那時候即便是蔡瑁表述一些觀念和劉表不和,劉表也不會輕易開口駁斥,甚至要布局抓到一些小辮子什麼的,才能對蔡瑁大聲一些。而如今蔡瑁在曹操陣營之中,算是幾號人物?
再加上,曹操這段時間整頓吏治之際,蔡瑁的一些認識的潁川士族被清除掉了,這也讓蔡瑁想要利用這些潁川士族擴大在曹操政治集團的影響力的計劃落空。
甚至是害怕起來,這老朋友說翻臉就翻臉啊!
如此種種加在一起,蔡瑁的心中難免會產生許多想法。
不過,因為曹操在這一次吏治事件當中,在許縣宮門之下做出的決然舉動,也確實是震懾了不少的人,包括蔡瑁在內。蔡瑁當下並不敢將自己的心思表現出來,但這些想法就好似一顆種子,已經在心底悄然種下,正在逐漸的成長發芽……
人時有力窮,任誰也不可能永遠的考慮周全。
曹操近段時間以來的主要留心著驃騎大將軍斐潛的動向,又要考慮著冀州和幽北的事情,並沒有及時去關注比較邊緣一些的蔡瑁的思緒有什麼變化。
反倒是郭嘉,向來是善於揣摩人心,對於蔡瑁的一些舉動,也略有察覺,但郭嘉並沒有任何直接的表示,而是靜觀其變,畢竟蔡瑁也算是曹操的『老朋友』,在沒有確鑿證據之下的隨意猜測,並不好。
更何況,若隻是想,不算是什麼,重點是有沒有做。
如今更為重要的那些冀州和幽北的變化,讓曹操有些頭疼。
曹操召集了謀臣,商議相關的情況。
而這些事情,其實可以商議的空間並不多。
可以說,青龍寺大論,才真正的拓寬了曹操的視野,使得曹操,以及曹操之下的這些謀臣發現,在文化上麵其實也有戰爭,而且曹操他們已經被打得抬不起頭來了。
傳統的局域觀念被打破,華夏四方被加入到了其中,曹操也不免懷疑自己是不是井底的那隻青蛙,看到的隻有眼前的這一方天地。
曹操和核心重臣具體商議的結果,他人當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很有意思的是在這些商議結果體現出來之前,曹操先公布了一些晉升和提拔的名單……
其中也有蔡瑁,封了漢陽亭侯。
『漢陽啊……』
蔡瑁盯著手中的加封詔令,沉默了許久。
……(( ̄o ̄).)……
與此同時,崇德大殿之內,天子劉協也是心潮起伏,不能平靜。
殿內的光線有些昏暗。
劉協沒有讓小黃門多點蠟燭,一方麵是表現出自己勤儉樸素,另外一方麵,劉協知道,如果殿內太亮,他就不容易發現殿外有些什麼動作。
反倒是不如殿內昏暗一些,然後殿外稍微有些光影晃動,劉協就能立刻察覺。
有時候,光明會帶來希望,但是也容易無所遁形,黑暗會帶來恐懼,也有時候會帶來勇氣。
就像是天子劉協矛盾的心理。
劉協手中捏著一份情報,臉色略有憔悴。
『劉若……』
『王圖……』
『鄧展……』
劉協覺得,自己所欠缺的核心重點,就是人才。
尤其是外庭的人才。
他手中捏著的,便是這些時日曹操加封的名單,念叨的那幾個名字,又是一些相對來說之前名不見經傳,新進入了朝堂之內的人物。這些人有一些是寒門出身,還有一些是行伍中人,基本上來說,這些人和曹氏夏侯氏牽扯的關係,自然是有的,但是並不是那麼深。
若是可以從這些人當中物色出一些可以用的人才,多少也是自己下一步的依靠,否則真的是寸步難行,僅僅是依靠小黃門的力量,隻能最多維持在一個很小的範圍之內,根本無法拓展開去。
劉協已經發展了一些宮內的小黃門,這些宦官因為基本上都要依附於皇權才能生存,尤其是在內宮之中,劉協便是唯一可以立刻決定這些宦官生死之人,即便是外界插入的眼線,一旦被劉協發現,搞死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所以在對於內宮的絕對權柄之下,劉協新發展的一些小黃門宦官,忠心倒是忠心,可就是伸展不開啊。
『啟稟陛下,郗大夫到了……』
劉協將名單收進了袖子裡麵,『傳。』
郗慮回來了,帶著滿頭的大包還有滿心的憤懣。
這一次,封賞的名單上麵沒有他。
有些人做事情的時候不做,甚至可以推脫掉自己原本應該承擔起來的那一份工作,但是吃肉的時候一定要有,否則就是昏暗的製度,不公的朝堂……
郗慮就覺得這一次的封賞很不公平。
憑什麼他就沒有?
難道說他在外連日奔波,不辛苦麼?難道說他沒留在許縣之中,還有過錯了?
簡直不可思議,不可理解!
待拜見了劉協之後,劉協便是在初步的寒暄之後,便是拋出了那幾個他關注了許久的名單,詢問關於劉若,鄧展等人的情況。
郗慮大體上猜測出了劉協想要做的事情,但是郗慮覺得劉協問的這些人,和郗慮自己完全不是同一條賽道上的,所以他不僅是沒有隱瞞,而且很誠懇的和劉協表示,這些人目前職位都比較低,即便是提拔起來,也在短時間內沒有辦法形成助力。
『曹丞相整頓吏治,愛卿怎麼看?』天子劉協問道。
『這個,嗬嗬,』郗慮強笑了一下,『貪腐太過,終究不美,曹丞相整頓吏治,也是好事……』
劉協歎息道:『如今既要品性高潔、不受官場染缸的沾染,又要能力出眾、能辦實事,這樣的人才實在是太稀少了……愛卿,為何朝堂之中,總是那些貪官職位更高?而清流們則往往是低位,是其能力有缺麼?』
聽到天子的詢問,郗慮的麵色有些尷尬。
因為郗慮一直都自詡為『清流』,所以天子這話的意思是自己能力有限?
要不自己表示一下說能力還是挺強的,那是不是在表示自己其實是個『貪官』?
然而,在當下局麵之中,郗慮也不得不承認朝廷裡的『清流』官員大都是些眼高手低、誇誇其談之輩,若是真想要辦些實事,這些清流官員就往往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了。
稍稍猶豫片刻之後,郗慮也是歎息道:『朝中清流們確實是能力有缺,他們固然是品性高潔,但辦實事的時候,確實是反倒是不如那些貪官奸臣……』
『這又是為何?』劉協問道,『愛卿可解朕疑惑否?』
聽到天子劉協的詢問,郗慮的表情略帶出了一些感慨,緩緩的說道:『人性本貪,古往今來能夠約束心中貪欲之人,終究隻是極少數。官場之中,如名利染缸,手握權柄、頻受誘惑,又缺乏製衡,這般情況下,又有多少人可以堅守本心?所謂人心不古,大約如是。』
天子劉協表情凝重,沉默不語,但也點了點頭,認同了郗慮的說法。
『啟稟陛下,』郗慮微微抬頭看了天子一眼,又緩緩說道,『清流為何大多無用?顯得貪官能辦實事?然則並非如此,有能力、肯辦事、會變通的清流官員並不是沒有,也不是一開始就都是貪官,而是難以獨善其身啊……』
『此話怎講?』天子劉協聽到郗慮話中有話,便是追問道。
郗慮拱了拱手,『陛下聖明,這官場之中,從來都沒有獨善其身的說法,反倒是立場決定一切!一般官員們踏入仕途之後,大多是從郡縣二百石到四百石之間做起,但這些人任職之時,發現自己的手下人大都是汙吏,自己的身邊同僚大都是貪官,自己的頂頭上司……』
郗慮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道,『這般情況下他若是還想要堅守清廉,也就成了另類,自然是受人排擠打壓、難以晉升出頭。若是他想要辦些實事,則下麵人會拖後腿、身邊人會使絆子、上麵人會暗中刁難,結果不僅是辦砸了事情,還會授人把柄,最終就是丟官問責的結局……』
天子沉吟了許久,點了點頭,『朕明白了。這樣一來,能辦事的清官在還未提升起來之前,就已經被打壓下去了,被提升起來的,往往已經是選擇了同流合汙、和光同塵……而且這些人因為朋黨相助,也更容易辦成事情,然後辦的事情多了,經驗也就豐富了,能力與手段自然也就有了,然後升官也指日可待……』
『陛下聖明。』郗慮應答了一聲。
郗慮連消帶打,不僅是將天子劉協原本的心緒攪亂,順帶給了曹操一刀,還抹黑了之前那幾個的名字,隻留下自己似乎才是一個清白人……
『這麼說來,整頓吏治……』天子劉協沉吟著,『其實隻是……咳咳,朕的意思是,整頓吏治其實效用不大?』
『陛下聖明。』郗慮拱手說道,『這吏治,非一日之功。要清官,要從上至下都有這樣施展空間,否則即便是有個彆清官,也往往會受人刁難,無權在手,而貪官縱然一抓再抓,依舊是抓之不儘啊……』
郗慮雙手攤開,差點就表示說,看看,我這手裡什麼權柄都沒有,陛下你就彆琢磨那些有的沒的,先給我提升點權柄才是正理!
『依愛卿的說法,難道清廉自守的官員就完全不能出頭了?難道就要任由廟堂之中奸邪橫行,愈加的烏煙瘴氣?』聽到郗慮之言,天子劉協心中有些不甘,咬牙問道。
郗慮的表情略有些無奈,『陛下明鑒,貪腐之事並非如今才有。上古如此,春秋如是,當下也是一樣啊,即便是偶爾有些清平,也是僅僅維持一時,難以長久……不過,若是可以清濁同流,相互製衡,便如涇渭一般,便是至少可以維持朝堂平穩,天下平定。』
『清濁同流,相互製衡?』劉協重複道,『愛卿有何主意,不妨說來。』
郗慮拱手說道:『陛下聖明。想要讓清廉官吏有出頭之日,當下最佳之途,莫過於擴充禦史台!』
『禦史台?』劉協皺起了眉頭。
秦漢以禦史負責監察事務,而這些禦史所居官署,自然就是稱之禦史府,又稱為憲台,負責糾察、彈劾官員、肅正朝堂綱紀。禦史台以禦史大夫為主官,禦史中丞副之,領侍禦史、殿中侍禦史、監察禦史等職位。
『正是。陛下明鑒。若以微臣之見,如今禦史台空虛,並不能起到任何督查之用……』郗慮沉聲說道,『依律,禦史台當有禦史大夫一人,禦史中丞二人,大夫掌以刑法典章,糾正百官之罪,中丞為其輔佐,其下當有三院,一則稱為台院,以侍禦史為主官,主察禦史台上下,二則殿院,殿中侍禦史為主官,負責朝堂百官之監察,三則是察院,監察禦史為其主官,負責監察地方官吏……』
『大事奏裁,小事專達,招天下之清流為任,務繁則有支使,可查官吏善惡,亦可查戶口流散,又可查農桑不勤,倉庫減耗,或是查妖猾盜賊,為私蠹害……』郗慮顯然是已經謀劃了許久,如今找到了個機會,便是侃侃而談,『可察地方,德行孝悌,茂才異等,藏器晦跡,應時用者,亦察黠吏豪宗,兼並縱暴,貧弱冤苦,不能自申者……如此一來,天下自然可遏貪腐橫流,可清明朝堂,一掃混沌之局是也!』
郗慮講得很嗨。
似乎是為了大漢,為了朝堂,為了天子,為了蒼生的樣子,但是天子劉協卻從中多少品出了一些其他的味道……
隻不過麼,這個味道,也近似於天子劉協想要達到的。
曹操借著整頓吏治的旗號大舉屠刀,黨同伐異,聲音劈裡啪啦得就像是過年時候的殺豬宰羊放鞭炮。
天子劉協隻能像是邊上沒錢買鞭炮的小孩,眼饞的在曹操放過的鞭炮殘渣當中摸索著,看看能不能找到幾個啞炮,來給自己做個小鞭炮,多少也發出一些自己的聲音來。
而現在郗慮則是建議,還費那勁乾啥,乾脆自己搞一串鞭炮來放!
曹丞相不是要整頓吏治麼?
順水推舟搞禦史台啊!
畢竟大家一起搞,才是真的黑皮!
郗慮差點擺明了和天子劉協說他自己力量單薄,隻有召集更多的人才有用!
劉協目光變幻著,他也猜到了郗慮在這一件事情當中,必然也有其私心,但是至少在現在這個階段,他和郗慮的方向還是一致的,所以這一點私心,似乎也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如此……甚善……』
天子劉協點了點頭,『朕便於下次大朝會議論此事……』
『陛下!聖明!』
郗綠茶咣當一聲,大禮參拜,磕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