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窗前吹過。
搖動了樹梢,略過了瓦片,然後奔向遠方。
斐潛站在窗前,而窗外一片蕭瑟。
大漢的風已經吹起來了……
但是吹向那個方向是很重要的。
『人要站得更高一些……』
斐潛喃喃而言。
『郎君?』蔡琰在一旁有些疑惑的問道。
斐潛微微有些抱歉的笑了笑,『走神了,想到了些事情……』
蔡琰靜靜的點了點頭。
『前兩天,我找了鄭公,司馬先生來……』斐潛懷裡抱著小丫頭,慢慢的說道,『跟他們說了一些事情……』
蔡琰依舊是微微點著頭。
『有些想法我說了,有些想法我沒有說,』斐潛繼續說道,『說出來的,就不在乎他們怎麼想,也不再乎他們怎麼做……』
『那麼,沒有說的呢?』蔡琰問道,『是不是……』
斐潛笑了笑,將小丫頭正在拔自己胡須的小胖手拿下來,『不能說的,是因為說了……就容易做錯。這些人啊,不能給他們太多的雞毛……』
『雞毛?』蔡琰歪著頭想了想,然後明白過來,捂著嘴笑了笑,『這倒也是……前幾天,嗯,甄娘子的事情,還有人傳言說是你準備打壓商業了……』
『哈哈哈……』斐潛搖頭而笑,旋即又吸了一口涼氣,『呦,這丫頭挺有勁的啊……』
小丫頭手裡正拽著兩根胡須。
胡須自然就是斐潛的。
斐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商業不能缺,但是也不能一味的發展,國之四民,不是誰便說說的,如果隻有商業,或者說隻是注重商業,即便是能發展到一定的程度,有了一些好處,最終也容易形成畸形……不管是對於一個家,還是一個國來說,畸形的東西,都是很危險的……啊呀,你還拔!』
斐潛吹胡子瞪眼,但是小丫頭根本不怕,咯咯咯的笑得更歡暢,一隻手不夠,還兩隻手都要來拔斐潛的胡子。
蔡琰見狀,便是笑著準備接過去,斐潛卻擺了擺手,然後也不繼續撥開小丫頭的手,而是抓住了她的一縷頭發,微微用力。
小丫頭眨巴著大眼睛,然後看著斐潛。
斐潛也瞪著她。
小丫頭手上嘗試著用力扯斐潛的胡子,斐潛也跟著用力扯丫頭的頭發,然後小丫頭越是用力扯,斐潛也跟著用力,最終小丫頭忍不住了,嗷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當然,丫頭的手也鬆開了,她知道疼了。
『哎呀,真是的……』蔡琰坐不住了,挪過來抱著丫頭,輕輕拍著,哄著。
『我估計麼,這家夥沒少乾這個事情,覺得好玩……旁人都讓著她,』斐潛笑笑,『就像是……』
小丫頭在哭,蔡琰沒聽清斐潛在說一些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啊,這民眾……就和她一樣……』斐潛看了一眼,示意在外麵的奉書將傷心哭鬨的丫頭抱走。
『你剛說什麼?』蔡琰還是沒聽清楚。
『喏,就是這樣……』斐潛忽然有些感慨的說道,『她明白一些,但是又不完全明白,她有感覺,但是又不能完全表述清楚……』
蔡琰將丫頭交給了奉書,然後轉頭繼續問道,『你在說什麼?』
斐潛輕輕的歎了口氣,『我在說民眾……』
蔡琰哦了一聲,『我還以為你在說丫頭。』
『嗬嗬,丫頭也是民眾。』斐潛笑笑,『她知道自己疼,所以就哭了,但是沒疼之前呢?』
蔡琰看著斐潛,『我覺得伱這個話……有點意思……』
『疼痛一次,懂一點規矩,這也好,最害怕的是疼痛完了就忘了……』斐潛緩緩的說道,『你知道為什麼我一定要做這個「正經」和「正解」麼?就是害怕這些人,時不時的又給忘了疼……』
『……』蔡琰沉默了一會兒,『所以,你是在擔心?』
斐潛也是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有一點。』
眼下大漢已經是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節點,若是真的有可能往前積極的走上一步,一切可能都會有所不同,但是如果說被某些人又拉扯了回去……
曆史可能又一次的會上演。
就拿儒家來說,儒家本身是沒有什麼錯的,儒家的教義也沒有什麼問題。畢竟任何不維護統治者的宗教,都是不可能存活的。這一點,不光是儒家,也不僅是華夏,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儒家宣揚的那些向善的東西,也是對於人類發展有幫助的,秩序才能帶來生產力,混亂隻能誕生罪惡,若是儒家繼續細化分工下去,一麵合理的利用其教育上的能力,一麵進一步的成為科技的支撐……
那就相當美。
隻可惜,大多數美好的願景,都會被一地雞毛所破壞。
一切的根源不在儒家,而在人性。
人性之中那些貪婪和懶惰,會毀滅一切,包括人類自己。
一個企業幾千人幾萬人,一個城市十幾萬人上百萬人,一個國家幾千萬幾億人,若是製度完善,人人都按照製度去做,那麼自然就是正循環,一切都會向好的方向發展。
可問題往往就是有人不會這麼做……
不排隊,有甜頭。
而且不排隊的還找到了孔夫子的話語來標榜,掩飾,遮蔽,塗抹自己的行徑,然後越來越多的人在這樣的甜頭裡找出了關竅,找到了如何去製定規則,利用和引導這些規律的方法,然後一代一代的挖洞,去吸血。
若遇上了問題,就修改、微調,找出折中的方法,以中庸之名,行齷齪之事。數千年來,有無數心中懷著民眾的儒士,也有無數心中藏著邪鬼的學者,這些人當中,不乏聰明絕頂之輩,相互爭鬥,相互搏殺。
然後,破壞永遠比建設更容易。
最終儒家不是沒有向上的美好,不是沒有耀眼的精華,而是要塗抹汙穢太容易了,就像是一鍋粥裡麵隻需要扔進去一兩粒的老鼠屎就夠了。
再然後,最為有意思的是,居然每一次扔老鼠屎都成功了!壞了一大鍋的粥,一大群人沒得吃,才猛然想起來,啊呀,要防著點的,可惜啊!痛苦啊!
為什麼沒能記住?!
一轉頭,才發現吃過上一次虧的,餓過苦過哭過的人已經老了,陸陸續續死去了,現在圍坐在鍋邊的,是一群新的人。
這些新的人,都以為鍋裡應該都是好吃的。因為這些人從小到大都能在鍋裡麵找到好吃的,包括但不限於咖啡奶茶冰淇淋,香煙啤酒八寶粥。
而原本應該承擔起經驗傳承的學者,這些儒士,有的是被人踢開了原本的位置,有的則是被拉下了水,更有甚者其本身也開始披上了一張老鼠皮,然後從屁股下麵掏出屎來扔到鍋裡,還高聲喊著問題不大,幾千年幾萬年來不都有老鼠麼,吃點屎不會死人的……
幸運的是,漢代還沒有像是後續封建王朝之中那些已經成型了的,宛如一個巨大的蜘蛛網一般的儒學體係,稍微有人想動一下,旁邊便是各種牽扯,一環扣一環層層疊疊。想要內部改良,誰也不知道要往哪裡用力,誰也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達到成果。
曆史上不是沒有企圖改良的大能,但是一個人想要改革,麵臨的是幾百年間組成的巨網,是數朝代累積下來的弊病,是每個偷奸耍滑的插隊者的智慧的集合體,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混沌太極圖,想要靠著一個人去破解,根本不可能。
幸好,斐潛現在的時間階段比較早一些。
但是也不幸,斐潛往前走,沒有任何的參照物……
當然,斐潛可以選擇一條容易的道路。
曹操同樣也可以。
但是曹操展現出了一個令斐潛敬佩的梟雄本質,也讓斐潛準備拿出最為認真的態度來回應曹操。
文武齊下,工商並舉。
這是斐潛的小情懷。
敬給在當下在荊棘當中掙紮前行的曹操。
隻不過,斐潛知道,曹操終究是不能成功的。曹操想要變革,想要變好,但是他缺的不是武力,也不是官吏……
而是曹操沒『探針』啊!
僅憑武力是無法徹底的解決問題的,頂多隻能暫時的壓製。
蔡琰挪了過來,抱住了斐潛手臂,『可是我覺得……夫君你不僅僅是擔心啊……』
斐潛拍了拍蔡琰的手,『我也有點害怕……因為我這麼做……可能會死一些人,而且……恐怕不在少數……』
畢竟要教會一個人不吃老鼠屎,就要讓其知曉吃老鼠屎的痛苦,或是親身經曆,或是親眼所見,而這個痛苦,未必所有人都可以承受。
蔡琰歎息了一聲,隻是靠在了斐潛肩頭。
……(* ̄(エ) ̄)……
許縣。
崇德殿。
天子劉協沒想到,這個郗慮之前稱病不來開早會,結果好不容易來了,第一件事情竟然是要離開許縣!
劉協沉吟著,許久不說話。
曹操那日在殿堂之上,說出的那一番話語,雖然說確實是大漢當下的實情,但是難聽啊!誰不喜歡聽些好聽的話?更何況劉協還是天子!曹操如此不留情麵當場叱責,甚至剝奪了太常劉逸的職位,也讓劉協肚裡麵多少惱火。
可是惱火又能怎樣?
可是郗慮的理由似乎也是堂堂正正,
『陛下厚愛微臣,微臣心中自是感激,甘願肝腦塗地而不惜。然微臣於許縣之中多日,已然不知鄉野久矣。昔日聖賢周遊列國,方明治國理政之道,方知民間疾苦之痛是也,微臣雖說愚鈍,然亦願仿效先賢,尋查地方,勘察阡陌,以知曉大漢當下之良莠是也。』郗慮叩首而拜,侃侃而言,『微臣得陛下洪恩以來,無日不思報效君恩,更當知曉此等事務,方可言有物,行有果,否則皆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也……還請陛下恩準……』
一邊說著,郗慮一邊叩首,儘顯忠臣風範。
在那麼一個瞬間,天子劉協差點就相信了郗慮的話,以為他真的就是為了自己考慮,要去鄉野之中了解政務,查探民間疾苦了,但是很快的,之前受過的痛苦記憶在劉協腦海當中浮現了出來,那些被騙被欺詐的經驗使得劉協多了些心眼。
之前劉協,那是旁人說什麼就是信什麼。倒不是說劉協傻,而是劉協那時天真的以為旁人都不會騙他,而且也不敢騙他。單純的以為天下都是好人,壞人都會在臉上寫字。
後來麼,劉協發現有問題。
好人未必都是好人,壞人也最喜歡裝成好人,於是劉協就覺得一定要自己親眼看,親耳聽,絕對不能讓人繼續蒙蔽,隻有自己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才是真的,但是很快,他又發現,其實親眼看到的,未必都是真的,親耳聽到的,也同樣不全是真的。有時候隻是其中的一段是真的,其他是假的,那又應該怎麼辦?
問蒼天,蒼天無語。
問祖宗,祖宗沉默。
所以劉協最後隻能靠自己一點點的摸索,在黑暗之中瞎碰。哭多了,痛多了,也就有了記憶力。
劉協沉默了片刻,問道:『若是愛卿查探鄉野,不知欲從何地為始,何處為終啊?』
郗慮眉毛微微一跳,『自然是從豫州開始……若是時間尚可,微臣也想去一趟冀州……』公費旅遊啊,自然是時間越長越好,最好是一路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怎麼也比在許縣之中擔心害怕更逍遙罷?
畢竟許縣之外,空氣都是香甜的。
『那麼又是怎麼查探,不知要從何處入手?』劉協又是問道。
郗慮吸了一口氣,『當從鄉土而問,每至一地,便問鄉老,鄉農,鄉兵,鄉老可知過往,鄉農可知莊禾,鄉兵可知賊匪……』
好歹當年也是多少知道些驃騎將軍的習慣手法的,要不然豈不是被劉協給問住了?
劉協想了想,點了點頭,似乎像是那麼一回事,又是問道,『那麼何以知所言真假?若是鄉野之民,有所顧慮,又或是假做粉飾,又當如何?』
『這個……』郗慮都想要蹦起來大叫,許縣裡麵風浪洶湧,我隻是找個借口出去浪啊,要不要這麼認真?可是又顯然不能這麼說,沉默了片刻之後說道,『陛下明鑒,微臣也隻能是儘力辨彆,務必不令宵小蒙蔽……』
劉協瞪著郗慮。
郗慮裝作很誠懇的叩首行禮。
從某個方麵來說,郗慮說的是實話。他確實無法保證不被騙,隻能說他努力。
但是麼,這個努力的程度,便是郗慮自己說了算了。就像是小孩在給父母保證自己一定努力學習,然後努力十秒鐘就轉頭去玩遊戲了一樣。
有努力麼?
有,十秒鐘。
旁人一問還振振有詞,難不成努力十秒鐘就不是努力了?
大殿之中,忽然有些尷尬起來。
片刻之後,劉協最終點了點頭,應允了郗慮的請求,但是他也同樣做出了一個舉動,讓黃門宦官去陪著郗慮,到尚書台之中宣稱詔令,拜郗慮為巡查使,標明其職務範圍,並且還給郗慮配備了用來傳遞的專職人員……
郗慮便是隻能是一邊咧著嘴表示天恩浩蕩,惶恐惶恐,另外在心中大罵天子劉協這是多此一舉,拖了老子公費旅遊外出考察的後腿,然後琢磨著自己究竟要怎樣的表示,才能讓曹操荀彧明白自己並非是去找他們麻煩的。
拋下一心想要置身事外,逃離苦海,苦心積慮的一邊拿著朝堂的俸祿,一邊還想著什麼事都不乾的郗慮不談,其實在許縣之中,看起來風平浪靜之下,暗流也是湧動不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點,而站在利益點上的時候,就往往會覺得都是他人的錯。
百姓會覺得官吏都是凶神惡煞不通人情,而官吏覺得百姓事情雜多不聽指揮。天子覺得群臣心懷各異毫無忠誠,而群臣覺得天子就是個白癡混蛋亂搞事情。
有覺得曹丞相是好人的,自然就有覺得曹丞相是惡棍的。
隨著曹操在朝堂上的發飆,一些人知道正麵肛不過曹操,於是就準備了一些老鼠屎,準備往曹老板的鍋裡麵扔了。
這口鍋,自然是曹軍兵卒的大鍋,也是曹操麾下最為重要的一口鍋。
但是要怎麼扔,依舊是有些技巧的。
『先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人!』
『對,不能是我們出麵,我們若是一露麵,不就是我們的事情了麼?』
『要找跟腳乾淨的……至少不能和我們有什麼聯係的……』
『還必須是正義的,有名望的……』
『你覺得冀州……』
『冀州?冀州的人不會參合進來罷?』
『那就想辦法讓他們參合進來!』
一群人在黑暗之中,嘰嘰咕咕的碰在一起。
在光線照耀不到的地方,似乎才能給他們帶來安全感,讓他們能夠說出一些平日裡麵說不出來的話。
『另外還要找一些人,最關鍵是要有苦主!』
『對,對,這也非常重要,一定要找那種最苦的,讓人看起來就覺得會心生憐憫的那種才好……』
『誰負責找挑事的人?』
『誰負責尋找合適的苦主?』
『行了,就這麼定了……』
『分頭行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