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會麵麼,往往都沒有戲劇當中的精彩。
甚至會有些冷淡。
比如現在。
曆史上豬哥攻,小魯受,但是當下麼,諸葛是街道上的路人,而魯肅身居朝堂,腰間懸掛著官印綬帶。
魯肅注意到了諸葛亮,但是他不認識諸葛亮。相反,陳群因為太集中於他自己之前突如其來的想法,所以匆匆而去的時候沒有將精力分散出來,自然也米有看到街對麵站著的諸葛亮。
諸葛亮認識魯肅和陳群,但是魯肅和陳群並不認識諸葛亮。就像是小人物往往都記得大人物的臉,但是大人物卻未必能記得全數小人物的臉一樣,其實倒不是什麼記憶力的問題,而是大多數人的眼睛都是長在上麵,往上看是本能。
諸葛亮在曆史上自然算大人物,但是他現在隻是少年郎,即便是一個身穿月牙白,很俊朗的少年郎,也不過讓魯肅多看了一兩眼,然後微微點頭示意而已,至於交談?
嗬嗬,這不符合漢代禮儀。後世有不少剛見麵,甚至沒見麵都借錢的,但是漢代的禮儀會有一個詞,叫做『交淺言深』,並且認為這是極其失禮的行為。
所以魯肅隻是覺得這個少年郎麵相不錯,示意之後就轉身上了酒樓。
諸葛亮靜靜的在酒樓外看了兩眼,然後又往陳群離去的方向上看了看,最終轉身離開……
諸葛亮其實也是到市坊之中來尋找答案的。
這幾天在長安,諸葛亮看了很多,尤其是在龐統說他『錯了』之後。
『我怎麼可能會錯?』
諸葛亮以極低的聲音嘀咕著,不服氣。
所以諸葛亮一直在尋找,尋找可以證明他正確,反駁龐統的論點論據。
越找,諸葛亮便越是不服氣,因為找到的東西,似乎,好像,應該,大概,並不能證明他是正確的……
因為商貿的繁盛,市坊的街道其實已經被斐潛魔改過了。正常來說,漢代的街道中間一大塊,普通百姓是不能走的,隻能走兩邊,如果百姓敢在正中走,那麼就是僭越之罪。但是在市坊之中,因為商貿繁盛,如果說再在道路中間留這麼一大塊,就會非常妨礙交通,所以斐潛乾脆隻是在道路之中留了非常小的一條道,就像是後世道路中間的隔離帶一樣,隻不過沒有種花圃。
如此一來,兩側的道路就相對寬鬆了許多,既沒有違漢代規定,也沒有影響交通。
諸葛亮看著那一條小小的『隔離帶』,然後又轉頭看著周邊往來的商貿人流,看著大包小包的商品被捆紮在車輛或是馬背上,耳邊聽著時不時響起的討價還價的聲音,不由得歎息了一聲……
『回去罷……』在市坊中看了許久的諸葛亮,轉過頭,對身邊的護衛說道。
護衛領命,旋即在前開道,撞開了一名因為討價還價而有些過於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身邊動靜而擋在了道路之中商人,將其差一點撞倒在地。
或許是之前在坊門之處受到了一些餘意未了,亦或是那個商人確實是礙事,反正護衛既沒有按照常理出聲警告,動作也相應大了一些。
商人踉蹌著穩住身形,滿臉的怒容轉了過來,然後變成了諂媚之色,點頭哈腰的表示歉意……
路中有巡檢剛巧帶著些人走過,狹窄的道路似乎並沒有影響巡檢等人的新進。這些巡檢也沒有去製止喝責諸葛亮的護衛有些大一些的舉動,隻是略微看了兩眼,便走了過去。
『有意思……走……』諸葛亮微微皺眉,緩緩前行,離開了市坊。
諸葛亮去見過了郭嘉,去了青龍寺,還去了光武神殿,也來了好幾次的市坊,他發現自己原本的那些,未必對,但是龐統的那些,也同樣有錯……
龐統所說的那些東西,都建立在驃騎將軍的身上,都依附在當下斐潛所作出的這些製度改變上,就像是在坊門,巡檢作出了變化,使得諸葛亮等人等候,商人先出,使得交通順暢,但是如果換一個巡檢,或是沒有巡檢呢?
在街道上,自己的護衛推撞商人,巡檢不也是沒有看見麼?
這樣的製度是不穩定的,龐統的說辭也自然不能完全成立!
『去龐令君府上……』走到半路,諸葛改變了主意,他要和龐統再好好談一談。
結果龐統不在家。
諸葛亮有些疑惑,不是五日一沐休麼,算算時間剛好今天啊?
龐統的門房管事看到諸葛亮,拱著手問道:『敢問是否諸葛郎君當麵?』
諸葛亮走上前,說道:『某就是。』
龐統門房躬身說道:『家主有所交代,若是諸葛郎君來了,便奉上此物……』然後取出一個錦囊來。
諸葛亮挑了挑眉毛。
錦囊捏起來很硬,不像是字條巾帛之類的。
打開一看,裡麵竟然是裝著一塊木牌,正麵有個虎頭,方形的虎口之中有大漢驃騎府幾個字,背麵則是一個編號。
這個是驃騎府臨時通行號牌,一次性用品,用的時候就需要上交。
諸葛亮明白了。
見諸葛亮拿著通行號牌有些發呆,護衛在一旁問道:『郎君,要去驃騎府麼?』
『嗯……』諸葛亮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說道,『不,先回住所……』他還沒有完全想通想好,跟龐統爭論爭辯倒是沒什麼要緊,要是去到了驃騎麵前,他還沒有準備好,還需要好好整理一些思路……
需要整理思路的,不僅僅是諸葛亮一個人。
離開市坊不久的陳群,也在整理著自己的思路。
能思考,並且會思考,這種本領,陳群一直認為是一個士族最為基礎的標準,或者說,會思考的士族才是一個合格的士族。
至於那些名義上掛著士族子弟,但是完全不會思考的家夥,陳群認為那些家夥都隻是魚肉,等著什麼時候上刀俎而已。所以,士族子弟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就像是人最重要的是腦袋一樣,砍掉了腦袋,不能思考了,還能算是人麼?
但是陳群今天看見了什麼?
市坊之中,士族子弟竟然給商隊讓路?
不是,是驃騎之下的巡檢,竟然讓士族子弟等候,讓商隊先通行了,關鍵是這樣的行為,竟然沒有引起任何的奇怪反應,說明在長安之中,或者說在驃騎的地盤上,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所以自然也沒有什麼好稀奇的了……
這,難道不稀奇麼?
大漢王朝之中,什麼時候士族要給商人讓路了?
就像是腦袋給腳趾頭讓開了位置,讓腳趾頭長在了脖子上一樣,這事情,難道不稀奇,不怪異麼?
這個事情一方麵讓陳群感覺很不可理解,另外一方麵則是隱隱有些覺得這或許就是斐潛之所以商貿成功的關鍵……
這怎麼可能?
陳群吞了一口唾沫。
讓手足思考,或者說讓底下的人思考?這麼危險的事情,難道驃騎沒想過後果麼?
雖然陳群不知道一句魯先生的名言,所謂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是不妨礙陳群思考著的時候,感覺自己有些發冷。儘量,或者說嚴禁底下的人思考,這不是上位者的默契麼?
因為不管是什麼思考,位於底層的人的問題,都容易最終變成了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
交賦稅的是我,服勞役的是我,被欺壓的是我,被辱罵的是我,被販賣,被欺瞞,被愚弄等等,都是我……
上位者見狀,連忙大喝,彆想,去做!去執行!執行力才是關鍵!想那麼多沒有用!誰不在基層崗位上乾十幾二十年就遞送什麼建議書的,都一律開除!
然後又換了個口氣,這是命啊,這是福報,呃,業報啊,這是你們欠的貸款,嗯,錯了,是罪業,總是要還的對不對?你們終究是有福的,想那麼多乾什麼呢?好好做就是了,有的吃,有的喝,還有快樂,將來還給養老金,考慮那麼多做什麼?好好活在當下,快樂生活,不就是可以了麼?
這個口子不能開啊……
陳群有些慌亂。
因為就像是打飛機一樣,隻有第一次和無數次,當第一個問題浮現出來之後,第二個第三個問題也會隨著時間漸漸浮上來,遲早而已。
『為什麼不是你?』
『我怎樣才能成為你?』
這兩個問題,陳勝吳廣喊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劉邦則是大笑著回答,『大丈夫當如是』!
『驃騎怎麼敢這麼做?』這個問題才在陳群的腦海之中盤旋而起,然後瞬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問題,『驃騎想要做什麼?』
『文以明道!』
陳群腦海當中忽然蹦出了這幾個字,然後站起身來扒拉著一旁的東西,翻找出了那一枚的玉印,然後看著玉印底部的四個字,喃喃的重複道,『原來如此,哈!原來如此,哼!竟然是這個意思……』
陳群忽然覺得他待不下去了,他必須馬上就走。
驃騎將軍是一個瘋子!
更可怕的是,還有一群人跟著瘋子一起瘋!
『什麼「明道」,不能要這種「明道」!』陳群下意識的一哆嗦,就想要將玉印扔掉,但是想了想,還是將玉印收在盒子之中,然後狠狠的壓上了盒蓋,恨不得再貼上一個俺把你被蒙哄的真言封印,嗯,寫錯了,應該是『唵嘛呢叭咪吽』……
當然,如果陳群是佛教徒的話,他一定會這麼做,可惜他並不是,所以隻能是將盒子塞在了行囊的最底下,企圖用這樣的方式要讓這種危險降到最低。
而在另外一邊,魯肅卻沒覺得斐潛有什麼可怕的,甚至還在考慮江東搬抄斐潛這裡做法的可能性,因為魯肅和陳群想的不一樣。
魯肅看到的是胡商,而且魯肅以為陳群看到的也是,要不然怎麼會在那一隊商人進出坊門的時候,就忽然有些恍然的神色?
說起來,胡商這個事情,江東還真的沒有怎麼放在心上……
就像是魯肅原先也以為胡人那邊能有什麼?
一堆破皮子爛毛,能值幾個錢?
牛羊?
就跟漢人的莊禾一樣,是胡人的命根子,想要他們的牛羊,那就要和胡人對著擼,而且牛羊也就吃一會兒,那有土地莊禾可以吃了一年又一年的?
所以胡蠻越夷能有什麼價值?
嗯,也不能說什麼價值都沒有,畢竟魯肅也知道,孫權有很多的田地,都是這些南越蠻夷的人在耕作……
但是現在魯肅看到了,其實和胡蠻通商,似乎也有不少的好處啊……
可是為什麼之前,沒有這些好處呢?或者說不像是驃騎這裡這麼好?魯肅想著在市坊上的商隊,心中也略微有些了一些感悟。
商貿,都是要培養的……
在江東地區,即便是和南越蠻夷有商貿行為,都是非常短暫的,甚至是隨時都可能翻臉的那種,所以雙方交易,一定都是交換最為緊迫的需求,交易對方認可的東西,所以往往價值麼,就有非常大的浮動,而且也主要集中在僅有的那幾種商品上,並不像是斐潛這裡這樣,從生活到生產,從針線到陶碗,什麼都交易。
這才是關鍵所在啊!
魯肅感歎著,『不愧是驃騎!』
江東和南越蠻夷作戰,獲得了什麼?雖然抓了一些勞動力,但是卻留下了難以化解的仇恨。南越蠻夷會時不時的趁著江東兵沒有防備,突襲哨卡,劫掠商隊,甚至還會試圖侵占城池,侵犯塢堡等等,雙方若是在外碰見麵了,下一刻就各舉刀槍砍殺在一處是常有的事。
魯肅處理行文的時候,也沒少接到下麵稟報,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被蠻夷突襲了,又或是討伐了什麼山寨,斬獲了多少首級等等……
所以孫權治下的江東地區,和南越蠻夷接壤,但是並沒有獲取多少的好處,甚至可以說,麻煩一大堆,每年都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去對應處理這些事情。
然而驃騎此處……
『妙啊!』魯肅不由得擊掌讚歎,『此乃上兵之策也……』
雖然魯肅不完全懂得『市場』這個詞的含義,但是魯肅察覺到了這就是最為重要的所在。驃騎打胡蠻,打下了一個胡蠻部落,就等於是開拓了一片市場,而江東打南越,打下一個山寨,除了收獲一堆人頭,還要付出去大量的將士犒賞之外,落在手中最多的就是仇恨……
如果學著驃騎將軍這裡一樣,換一個思路呢?
魯肅喃喃的念叨著,比劃著。
漢人的物品,無疑,比周邊任何一個胡蠻都要精致,都要好用,所以漢人的一切東西都是先天上具備優勢的,可以將胡蠻原本用的那些器物打得稀裡嘩啦潰不成軍。
隻要價格合適,胡蠻自然希望能用上漢人的器物,然後呢?
胡蠻裡麵原本做這些器物的人,就漸漸的沒有了,畢竟他們的東西既不美觀,也不好用,所以他們要麼學著如何做得能跟漢人一樣,要麼就沒了活路。而等這些原本會做一些東西的胡蠻漸漸的要麼被同化了,要麼消亡了之後,那麼胡蠻就已經離不開漢人的器物了……
魯肅忽然哆嗦了一下,似乎是寒冷,亦或是激動。『這……這,這……真是太驃騎了……』
魯肅想起了前幾天得到的玉,一塊是玉塊,一個則是玉印。
玉在西域是沒有多少價值的,或者說價值並不像是漢王朝這麼大,而驃騎拿到手裡,變成了玉印,這個價值麼……
原來什麼『敬以知微』,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玉啊,原料,產品,然後其中的差價!
一瞬間魯肅的腦海裡麵迸發許多東西,南越裡麵有什麼,有木材,有銅礦,有鐵礦,說不得還有白銀和黃金,這些東西孫權要是派人去找,怕是找個十幾二十年都未必找得到,但是南越之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其中,他們很多是守著礦產,卻沒有能力將其變成有價值的東西啊!
哈哈哈,就是如此!
魯肅忍不住都要手舞足蹈起來。
懂了,學到了!
這就是驃騎將軍的秘密!
??呃……
魯肅想到了另外的一件事,神情立刻就有些沮喪起來。
恐怕,孫二愣子,不一定願意這麼做啊……
很簡單,因為比起能製作各種器物的工匠來,自然是江東各大家族才是主力,孫權之下才有多少?若是按照這個方法來做,孫權本身能撈到多少好處?很明顯大頭都會被江東家族拿走了,這樣下來,孫權又怎麼會同意,會按照這樣的方法來辦呢?
『敬以知微……敬以知微……』魯肅想起玉印上麵的字,又重複念叨了兩遍,歎了口氣。這個玉印哪裡是給我的?這哪裡是在說荊州,明明就是說孫二愣子的啊……
可問題是,按照孫二愣子的脾氣,魯肅根本不可能,也不敢將這個他推測出來的意思完完全全的表達個孫權,甚至還要站在孫權的角度上,來委婉的,穩妥的,照顧方方麵麵的,再將意思表述出來。
這,究竟要怎麼說呢?
魯肅捂著腦袋。
哎,我,好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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