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平緩且舒適的生活,就像是一個美夢一樣,有些虛幻,有些不太真實。對比比鄰而居的豫州揚州河洛等等區域來說,荊州確實這幾年很安逸。
百姓往往認為安逸的原因是有一個好的主官,也常常會將這一份的功勞,歸結到這個地區的主官身上去,所以,劉表其實在荊州的聲望,還是很不錯的。
然而在士族子弟心中,並不是這麼想。
大多數的士族子弟都認為,劉表越老越無能了,之前還算是意氣風發,可是到了後麵,就貪圖享受,沒有什麼進取之心等等,反正並沒有像是民間普通百姓那麼的尊重和推崇。
這樣的認知差距,並不奇怪,因為本身各自的立場不同。
那麼究竟哪一個認知才是真實的?
抑或都不是真的?
或許隻有劉表自己才清楚。
現在,劉表就靜靜地坐在院後湖心之處的小亭裡,坐在圍欄之上,拿著一個魚竿在釣魚。
張允回來了,彙報了經過,當然,這個經過是經過了張允的加工,不過依舊沒能躲避調劉表的怒火,甚至差一點被劉表當場拿下問罪……
然而一轉眼,之前暴怒得仿佛要殺人一般的劉表,卻自個兒,靜靜的,在湖心小亭之內釣魚?
殘陽。
如血。
映照在劉表身上,似乎將他花白的頭發,也染上了一層紅光。
七扭八拐的回廊之上,劉琮有些遲疑的走了過來,然後在亭子之前拱手行禮:『見過父親大人……』
『進來罷……』劉表淡淡的說道,然後回過頭,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身旁,『過來坐這裡……』
『唯……』劉琮聲音有些低沉,人也有些疑惑,他完全不知道他父親為什麼叫他過來,莫非隻是為了釣魚?自己又不會釣魚,或者說自己並不喜歡釣魚。釣魚費時費事,有那個功夫,喝酒喝茶多好,再說想吃魚還用自己釣麼,實在不行叫仆從下去捕撈就是了,純粹就是……
劉琮忍住了腹誹,緩緩的走進了亭子。
劉表回頭看了一樣跟著劉琮而來的仆人,不冷不熱的說道:『你們都在岸邊候著……』
劉琮點了點頭,揮了揮手。
劉備看在眼裡,也沒有說些什麼,轉過頭繼續看著微波粼粼的湖麵。
清風拂來,水波不興。
劉琮坐在一旁,等了半晌,卻依舊沒有聽到劉表說一些什麼,不由得有些不耐煩的扭了扭,假裝咳嗽了一聲,然後眼珠子飛快的往劉表身上滑過去,又馬上滑回原來的位置,再等了片刻,又咳嗽了兩聲……
『就這麼點時間,都忍不住了?』劉表淡淡的說道,打破了沉默。
這個……似乎,話中有話啊……
劉琮心頭一跳,連忙說道:『沒有,沒有……父親大人,孩兒隻是覺得,此處水汽潮濕,怕是有礙……』
劉表嗬嗬笑了兩聲,然後輕聲說道:『能忍得住,方可成大事……就像是釣魚……等魚上鉤了,才有美味……這點風雨,算得了什麼……』
然後劉表拿眼皮夾了夾劉琮,說道:『坐過來些……某能吃了你不成?』
劉琮低聲應答,然後起身往劉表之處挪了一些,心中想著,你之前還表現得仿佛要吃了張允一般,要不是你是我老子,誰還願意在這個時刻來觸黴頭?
劉表心中也幾乎想著同樣的念頭,要不是你是我兒子,誰還願意教你這些事情?
不過麼,在老子和兒子之間,任勞任怨做牛做馬的,大部分都是老子。辛苦一輩子,走的時候也帶不走,到頭來還不是留給自家孩子?自己流過的血,摔過的坑,得到的經驗,不都是希望自己孩子能夠少流血,少摔跤麼?
劉表微微的歎了一口氣,也不再拿捏劉琮了,開門見山的說道:『今日之言,不得對外人泄漏半分!記住,是任何人!若是被某知道了,你要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嘴不嚴,事不密,嗬嗬……這荊州之主,給你也是害了你!』
劉琮嚇了一跳,瞪圓了眼,連連應諾。
『你是不是覺得我老了?』劉表輕輕的說道,聲音就像是湖麵上飄過的風,略有略無,『所以也急著去收買人心,掌握權柄,好繼承這個荊州之位?』
『這個……』劉琮眼珠子左右亂動,『孩兒不敢,不敢……』
『不敢?』劉表依舊淡淡的說道,但是就像是將劉琮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扒拉得精光,讓劉琮覺得仿佛赤裸的位於此處一般,『那你手下新招攬的那幾個俠客做什麼?錢財都是蔡氏給的罷?你難道不覺得,這幾個人來的太巧了麼?剛好你想要找幾個好一點的護衛,然後就碰見了?你就沒有用腦子多想一想?你彆老惦記著你老子手裡的這些東西,這些遲早是要給你的,你怕什麼?你目光不應該在這裡,不應該隻盯著眼前的這點東西,要看遠一點啊……』
劉琮娶的也是蔡氏。雖然劉琮也並不大,但是漢代麼,正太娶蘿莉也是合法的。
『父親大人……』劉琮惙惙不能答。
『嗨!』劉表擺了擺手,『每次都這樣,玩耍的時候你講話比誰都利索,一碰到正經事就屁都放不出來……』
劉琮:『……』
劉表繼續說道:『你是不是覺得蔡氏還不錯?又聽話,又肯給錢,還能分憂……所以什麼事情都不瞞著蔡氏?』
劉琮看著劉表。
『看我乾什麼?問你話呢!』劉表甩了甩魚竿,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
劉琮遲疑了片刻,低聲說道:『是……可是……』
『可是什麼?』劉表說道,『某當年也是這麼覺得的……而現在麼……嗬嗬……知道驃騎將軍領軍到了雒陽的事情吧?』
劉琮顯然有些跟不上劉表的節奏,有些茫然的點了點頭。
『那麼朱張二人之事,你是怎麼看的?我是問,你,是怎麼看的?』劉表轉頭盯著劉琮。
『這個……』劉琮鼓了鼓勇氣,說道,『父親大人一開始就應該下決斷的……畢竟我們之前就和驃騎將軍交過手……大兄,大兄現在也依舊被扣在……』劉琮是真的這麼想的,畢竟劉琮內心深處,似乎也有一個細微的聲音,如果說劉表一開始就拒絕了,那麼當驃騎知道了,說不得一怒之下,劉琦也就那什麼了,然後自己豈不是更穩當了?
劉表瞪著劉琮,就在劉琮越來越不安的時候,忽然哈哈笑了笑,拍了拍劉琮的肩膀,說道:『對,就這樣說出來!此處,便是你我父子,其餘的,都是外人!你要防備的是外人,不是你父親!知道麼?』
『唯……』
劉琮微微鬆了一口氣,可是下一刻又提了起來,因為他聽到劉表又說道:『如果僅僅是這樣,你還不夠資格成為荊州之主……你要看遠一點……』
『看,遠,一點?』劉琮望著遠處的湖麵,腦袋之中就像是被攪亂的湖水一樣。
劉表歎息了一聲,『我老啦,真的老了,原本不想著這麼快就說這些,但是……琮兒啊,你注意看,湖裡有什麼?是不是很多魚?』
劉琮連忙點點頭,等點完了頭才意識到他父親是坐在一旁,根本看不見他的動作,才補充說道:『是的,父親大人,有不少魚……』
『要釣魚,要用什麼?』劉表繼續啟發道。
劉琮眼珠子看著劉表的手,『要用魚竿?』
『……』劉表吸了一口氣,閉上了一會兒眼,然後才緩緩的說道,『是魚餌!』
劉琮吞了一口唾沫,也順便將用漁網就不用魚餌,抑或是讓人抓也不用魚餌等等異端的說法一同吞進了肚子裡。
『朱張二人,就是魚餌……』劉表捋了捋胡須,『隻有魚餌投下去的時候,這些魚才會動起來,才會上鉤……你,明白麼?』
『啊,父親大人,我明白了……』劉琮下意識的就接口回答道。
劉表卻轉頭看了過來,『你明白什麼了?』
『這個……』劉琮腦門上都有些微微發汗,『這個……父親大人想要用朱張二人,引魚爭食,嗯,就是要引驃騎和曹司空爭鬥?』
劉表微微點了點頭,『這麼說,大體也算是……對了一點點……我問你,有一個對手,你喜歡這個對手是雄才大略,剛毅決斷的,還是喜歡一個左右不決,遲疑難斷的?』
劉琮說道:『自然是喜歡優柔寡斷的對手一些……』
『這不就是了?』劉表笑道,『某越是遲疑,越是寡斷,對手便越覺得某昏庸老邁,便越是放心……否則,若你是驃騎或是司空,願意在一個強敵窺視的時候交手麼?』
劉琮瞪大了眼睛,眼神之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佩服之意,『原來父親大人……』
『所以你我今天之言,必須保密,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劉表再次強調,『記住,是任何人……否則,你將來的荊州,就不是你的了……』
劉琮連連點頭,表示打死了都不說。
『此外,方才說你隻說對了一小半,還有一半,你還有沒有什麼其他的想法?』劉表追問道。
『其他的……』光理解劉表之前表述的意思,劉琮都有些吃力了,更何況是隱藏在這個表麵之下的深層含義,更是讓劉琮茫然。
劉表歎了一口氣,『沒事,你回去好好想想……』停了片刻,又有些忍不住的提點道,『你看看我現在是在哪裡釣魚?』
劉琮左右看看。
在亭子裡?
在木欄杆上?
還是在湖中?
『去罷……』劉表說道,『等你想明白了,再來找我……記住,不可對外人言,任何人!』
『唯!』劉琮雖然依舊有很多不解,但是既然父親劉表這麼說了,也沒有辦法繼續詢問,隻能是答應,行了一禮,便告辭了出來。
劉表似乎沒有看劉琮,但是實際上注意力依舊還是在劉琮身上,聽到劉琮的腳步聲漸漸的遠離,劉表緩緩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之後,又微微歎了口氣。
說實在的,自家孩子是怎樣的一塊料子,大體上做父母的都知道,可是知道歸知道,做父母的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更長進一些,至少不要在這個世界上吃太多太重的虧。父母自己當年被這個世界痛打過,身上心中留下的痛楚印跡,都很希望能告訴給孩子們,但是很可惜的是,很多孩子並不覺得這是父母的一份愛,而是極其厭惡的嘮叨和說教……
劉表不知道劉琮能不能明白,這釣魚,釣的可是一湖的魚,包括劉琮所說的曹操和斐潛,還包括了其他的人,甚至還有劉琮自己……
隻有明白了這一點,劉琮才有辦法真的逐漸從這魚池當中爬出來,成為釣魚者。
否則,縱然劉琮那一天當上了荊州之主,也依舊是一條魚,一條放在砧板上的魚。
提前舉行的冠禮,未必就是那麼好吃的啊……
劉表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自己的確老了,腿腳不便,身體上的傷痛也漸漸增多,尤其是背上痛癰,有時候簡直是整夜難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會撒手而去,想要還能清醒的時候多教一些,又害怕說灌輸了太多,導致劉琮自己沒有了思考能力,但若是什麼都不說,又害怕劉琮給長歪了……
這種矛盾且惆悵的心事,也就隻能化在了這一汪水光,這一把無餌的釣竿之中。
劉琮緩緩的退出了小亭之後,一路之上,都皺著眉頭,他想不明白,父親劉表所隱藏的意思究竟是什麼,又和魚,又或是和湖水有什麼關聯,一直走到了自家的小院的時候,依舊還在思索著。
『郎君回來了?』
劉琮的小蘿莉,小蔡氏上前迎接,先是幫忙解下了劉琮的披風,又讓人拿了蜜水來端給了劉琮,然後坐在一旁,等劉琮喝了兩口,才問道:『父親大人找郎君,不知說了些什麼?』
『就說了……』劉琮忽然轉頭看了看小蔡氏,然後又低頭喝了一口,將碗放到一邊,略有些不自然的說道,『也沒有說什麼,就說了些釣魚……』
『釣魚?』
『嗯,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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