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川蜀的征西將軍斐潛,對於山東發生的總總變化,甚至是因為他當下的地位地盤引發出來的對於大局的改變,都是無從知曉,或者說,縱然知曉也暫且顧不上,畢竟當下依舊還是川蜀為重。
這兩日,在閬中,倒是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
劉備雖然發現了這些川蜀大姓運輸采買的商隊道路,企圖進行攔截和處理,但是先頭出發的已經到了閬中。在商隊之中,除了那些正常的商隊掌櫃夥計之外,還混雜了一個人,彭羕。
彭羕並沒有直接前來拜訪斐潛,而是先走了黃權門路,然後跟著黃權一同前來拜訪征西將軍斐潛,畢竟如果直接過來的畫,彭羕當下雖然是在川蜀有些聲名,但沒有什麼重要的朝廷職位,搞不好連征西將軍斐潛的麵都見不到。
分賓主落座之後,在親兵護衛端上茶水的時候,斐潛稍微打量了一下彭羕,見此人身高八尺,倒是和一般的川蜀土著,比如像是張鬆那樣的不同,再加上身材也頗為魁梧,若是放到一般川蜀之輩之中,倒是有些鶴立雞群的感覺,然而對於斐潛來說,看慣了西涼並州的高大漢子之後,對於彭羕的身高相貌也就視為尋常,並不感覺其有多麼的出眾。
斐潛一邊請茶,一邊問道:“川蜀之路崎嶇難行,聞彭君千裡相訪,也是辛勞,不知是乘車而來,抑或乘舟乎?”
彭羕拱手說道:“回稟征西將軍,羕先車後舟,倒也談不上辛勞二字……”彭羕說著,臉上神情頗有些倨傲之態。
斐潛微微皺眉,看了看黃權。
黃權似乎是要端茶碗喝茶,但是在端起茶碗之前,伸出兩根手指頭,在桌案之上比劃出走路的模樣……
嗯?
哦。
斐潛微微點點頭,大體上明白了黃權的意思。方才斐潛所說川蜀行路難,而彭羕卻說行路不難,除了為了顯示其能力之外,還隱晦的表示著彭羕手中掌握著一條路線,這一條路線可以行商走車行舟,也就代表著可以通行大軍兵卒……
川蜀的道路,自然是川蜀當地人最為熟悉,而當下在彭羕的臉上,就差點寫上了“快來求我”四個字了。
斐潛卻是一笑,根本不接彭羕的這個茬,裝作根本不知道的樣子,笑嗬嗬的說道:“善。且不知彭君此番前來,欲探親乎,或訪友乎?”
“……”彭羕看了看斐潛,似乎有些吃驚,但是很快又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說道,“非也,某欲北上,觀關中風物也,若有暇,亦欲往陰山……”
斐潛點點頭,說道:“川蜀之人,或生與此,或客於此,恐多未嘗睹北地之風物也。雲北地極寒,其實未必,暑間之熱,不亞於南,風光之美,亦不遜於川蜀也。吾觀彭君氣色欠佳,可是有所不適?”
就此開始,斐潛便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絲毫不提什麼軍政要務,就當彭羕是一個普通的朋友一般,一方麵關心彭羕的身體,一方麵又給他介紹關中內外的風景名勝,還表示自己實在是公務繁冗,不克相陪,隻能讓彭羕自行前往,但是讓彭羕放心,隻要是在自己的地盤之內,必然不會讓彭羕斷了衣食吃穿雲雲……
斐潛這番言辭,仿佛隻是簡單的有朋自遠方來自由行一般,便包吃包住還包找導遊似的款待一般,卻一句都不涉及雙方的陣營和立場。
彭羕看了斐潛片刻,忽然也是一笑,便順著斐潛的話頭,同樣東拉西扯,沒有一句落在實處。
如此毫無營養的話語聊了一個多時辰,直至日頭開始偏西,斐潛終於有些煩了,也不想繼續在彭羕身上花太多的時間,便說道:“彭君來訪,言談甚歡。奈何某事務繁忙,不得閒暇……今時已晚,君自遠方來,也是一路困頓,不妨早些安歇,待某有暇,再行聚首……”
於是乎,彭羕告辭,斐潛送客。
斐潛派黃權給彭羕安排下榻之所,時候不大,黃權折返回來,表示都已經安排好了,然而也有些撓頭,說道:“彭永年遠來,得所無言乎?”
彭羕聯係上了黃權,表示想要求見征西將軍斐潛的時候,黃權就猜測彭羕是要準備獻上那一條到成都的路線了,結果等真見了麵之後,反倒是扯七扯八,根本就不談正事,讓黃權有些出乎意料。彭羕這家夥,難道就是為了見一見征西將軍,然後扯一堆的廢話麼?
斐潛倒是想明白了,當下便說道:“公衡不妨也去歇息……某料彭永年此來,必有所求……”後世談判場上,這種事情多了去了,雙方憋著氣都不肯先開口談正事,因為一開口就意味著自己這一方更加的迫切,所擁有的牌麵也就無形當中少了許多一般。而彭羕的牌麵雖然很不錯,但是實際上也就是那麼一張而已,真要上了牌桌,當然要看時機再下,要不然隻吃到了一些小分數,彭羕,或者說彭羕後麵的那些川蜀大戶大姓,自然也不樂意。
因此,彭羕端著,也就成了很正常的事情。
不過問題是,斐潛並不一定完全需要彭羕手中的牌麵,所以斐潛也自然不急著要和彭羕談什麼條件……
耗著唄,反正斐潛不急。
果然,沒有過去兩天,不知道是彭羕探聽到了一些什麼,又或是在涪縣和梓潼的戰事傳到了閬中,還是什麼其他的一些原因,彭羕再次上門,求見征西,見了麵便立刻斂容曲膝,大禮拜見。斐潛倒也沒有因此就倨傲,上前親手將其扶起,說道:“永年不必如此……此番而來,不知所欲何言?”
這一次彭羕倒是真的沒有繞什麼圈子了,開門見山的說道:“實不敢瞞將軍……羕自成都而來,乃欲請將軍,救成都百姓於水火也!”當然,彭羕這裡所說的百姓,究竟是真的百姓,還是那種餘粱肉的百姓,就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了。
斐潛裝出一副友邦驚詫的模樣,說道:“成都之亂,竟至此乎?”你們之前不是都擁護劉璋麼,還支持他來和我打對台戲?
彭羕連忙說道:“劉益州不知天高地厚,妄圖抗拒將軍天兵,引劉玄德入川……誰知劉玄德身懷虎狼之心,竟反客為主,割據川中,禍亂地方……”
嗬,還真是士族一張嘴,說生就是生,說死就是死。行,就算是不說劉璋對待你們好不好,值不值得你們這樣得評價,單單說劉備這個,斐潛記得不管是三國演義還是三國誌之中,似乎講起劉備治理川蜀,多少還算是正麵的評價,怎麼到了彭羕的口中,仿佛就跟大不赦的罪犯一樣,無惡不作荼毒鄉裡一般?
不過斐潛倒是沒有和彭羕計較這一點,而是忽然轉換了話題,說道:“某已上表……請陛下封劉益州之子為益州刺史,統禦川蜀……”
劉益州自然不是劉備,而是死去的劉焉,而劉益州之子當然也不是劉璋,而是劉誕。
說實在的,劉誕現在真的還是正兒八經的有一個名分的益州的統治者,所以斐潛不遺餘力的要左慈護住劉誕小命的原因就在這裡。劉焉死後,東州人和川蜀人,為了各自的利益考慮,統一起來推舉了劉璋作為繼承者,但是作為劉焉的另外一個兒子,嚴格說起來同樣也是有繼承權的。換句話說,劉璋和劉誕都是被推舉的,隻不過推舉人的分量不太相同,作為朝廷的重臣,征西將軍斐潛,分量自然是更足一些,至於劉備,就跟自封的沒有什麼兩樣,見麵的時候稱一聲劉使君,但是實際上也不知道稱的是益州還是豫州……
斐潛此舉,自然是為了分化川蜀,更讓自己進軍,有一個光明正大的旗號,至少在漢代,還是很多人吃這一套的。
斐潛的意思就是老子這裡有大牌,而且代表了是正統,你們那邊都是些不上台麵的,就彆充大尾巴狼了。
彭羕顯然也是有所準備,見斐潛如此說辭,便立刻應答道:“朝廷冊封若下,吾等自然遵從……不過,當今朝廷,亦非天子之朝廷,曹司空專斷其中,這益州之位,恐不易定也……”
漢帝劉協當下,若是按照後世的標準,也還算是半大小子,但是如果按照漢代的標準,也基本上算是成年了,按照道理來說,應該逐漸走上台麵來,親自處理政事政務。而且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曹操這個司空,也不過是半路出家,並不是漢靈帝死的時候的托孤大臣,也不是欽命的攝政王之類的,所以架空皇帝的舉措,在許多人心中都是有些不爽的。彭羕的意思也就是指征西將軍斐潛上表了歸上表,依舊是沒有什麼卵用,曹操是絕對不會批準劉誕接任益州刺史,讓征西將軍斐潛獲得便宜的。
斐潛沒有在這個方麵上和彭羕爭辯什麼,方才他指出劉誕這一點,也不過是表示自己的立場,告訴彭羕彆覺得自己呆在川蜀,就可以用川蜀的主人身份來說話,川蜀可能是劉備的,也有可能是劉誕的,但是肯定不會是彭羕等人的,讓彭羕自己端正一下位置,因此見彭羕這般說法,也就沒有繼續深入,而是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有時候,沉默就是一種施加壓力的方法,尤其是身處上位之人,玩這種手段更是常用,就像是家中的領導大發雷霆的時候一樣,經常會說什麼你意識到錯在哪裡了麼,然後沉默著,也不點頭也不搖頭,就等著獵物自動自發的將所有的弱點錯誤都暴露出來。
所以斐潛沉默著,也就等於是告訴彭羕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反正斐潛不想和彭羕就這個川蜀之主究竟是誰更正統一些的話題聊下去了。
“將軍如今權掌三輔,令達河洛,馬踏河西,兵駐陰山,天下大勢,已居三四,若再添川蜀,便是半分山河……”彭羕也同樣轉換了話題,說道,“屆時將軍便取秦勢,可東出函穀,席卷南北,則天下可定也……”
呦,說的這麼好,算不算是“閬中對”了?
天下大勢麼,嗬嗬,這個隻要是稍微上了一些台麵的士族子弟,都會心心念念的牽掛一番,就像是斐潛年輕之時,多少也會憤慨憤青憤怒的指點江山噴吐唾沫,大有天下皆醉吾獨醒的模樣,現在想來,懂得怎麼指點江山固然可貴,但是要懂得怎樣做,才是最為重要。
就像是千古傳唱得隆中對,實際上從一開始的戰略上,就出現了問題。豬哥那個時候還年輕,很多知識也就是來自於書本上麵的內容,也沒有到過川蜀,自然也就不知道當年劉邦走的路,都已經斷絕了,什麼陳倉道,什麼漢水路,都不再適宜行軍運糧,所謂兩路大軍分頭而進,從一開始就已經是斷了一條腿,等到了進了川蜀,又失去了荊州,就變成了強行要用這一條斷腿支撐著北伐大業……
“正所謂知易行難也……”斐潛淡淡的說道,並沒有因為彭羕描繪出來的所謂“大業”而激動,“更何況天子英明,縱有紛亂,終亦平也……”
斐潛自己有沒有野心?
廢話,當坐到這個位置上的時候,縱然沒有野心,也會被下屬們不斷的向上推動,也不得不有野心,但是這個事情,斐潛會當著彭羕的麵認賬麼?
想都不用想。
至於用什麼成就大業之類的淺薄詞語,就想要讓斐潛乖乖的聽從,服務於彭羕等川蜀大戶大姓的需求,那簡直就是開玩笑。
彭羕沉默了片刻,像是思索了一下最終下了決心一樣,拱手再拜,鄭重的說道:“若將軍可進軍川中,驅逐兵患,某願聯合川中各姓,拜於將軍麾下,唯將軍馬首是瞻!”
這句話麼,多少還有些意思,至少表明了一個態度。斐潛也就自然要給一些回應,當即就表示川蜀之地也是大漢的疆土,既然川蜀遭遇了兵害,自然也不能坐視雲雲,雙方不由得一笑,渾然就已經將劉備擺在了兵害的層麵上。
大體方向上取得了一致,那麼接下來自然就要談及一些具體的問題了。
斐潛微微向前傾了傾身軀,表示對於這個問題的重視,“以永年之見,劉備劉玄德乃何許人也?所帶之兵又當如何?”
彭羕絲毫沒有停頓的就說道:“劉玄德乃反複小人,所轄之兵皆烏合之眾,亦不足為慮也!”
哦?
斐潛挑了挑眉毛,看著彭羕似笑非笑,說道:“故而川蜀之中,兵卒洋洋,人才濟濟,皆落其手?”劉備真是你說得這麼爛,那麼作為川蜀的人就這樣落在劉備手中,豈不是更爛?
彭羕聞言,抬起頭來看了斐潛一眼,沉默了一下,然後伏下身去:“將軍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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