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縣。
萬家燈火。
劉協走在皇宮內牆之上,深秋的寒風吹拂而至,荀攸跟在後麵一步之遙,緩緩的走著。
“陛下,夜寒露重……”伏壽低聲說道,“……不妨先行回殿吧……”
“再等等……”劉協擺了擺手,顯然並不想現在就回殿中,隻是用目光眺望著遠方,似乎在看著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
夜風吹拂而來,席卷了些落葉,在宮牆之下盤旋著,打出一個漩渦。
“如此大好江山……”劉協看著落葉被秋風挾裹,上下舞動,似乎有些觸動,露出了一點笑容,然後很快的又收斂了起來,“隻可惜……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啊……”
兩個人站在宮牆之處,默然無語。
伏壽知道劉協哦吟這一首君子偕老並不隻是指著她,但是伏壽不知道是說征西,還是再說其他的人……
風光華麗之下,瑳兮瑳兮之中,子之不淑,雲如之何?
“陛下,天寒了……”伏壽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左右看了看,說道,“回殿吧?”伏壽擔心劉協的感慨,又被一些耳目所聽聞,然後少不了又是一番的囉嗦。
上一次劉協感概一些什麼忠臣良將之類的,然後曹司空就上表,表示要還政於劉協,頓時引起一陣軒然大波。結果真的有些大臣不開眼的站出來表示讚同曹司空還政,結果一轉眼,還沒等議論出具體怎麼還政呢,跳出來讚同的大臣,就被人揭發說是什麼貪腐,瀆職之類的罪名,紛紛被捉拿下獄,然後還政之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沒有人感在提及。
曹司空最後便表示,天子年幼,暫且攝政,待過得幾年,天子成長之後再議還政之事,給這個事件畫上了個句號。
當然,天子什麼時候才算是成長,曹操沒說,也沒人敢問。
劉協微微笑笑,笑容有些冰寒,“天時不寒,人心方冷……”不過劉協也明白伏壽的意思,壓低了聲音,半響之後才說道,“朕準備封征西為驃騎將軍……”
伏壽睜大了眼睛看著劉協,愣了一下,有些吃驚的說道:“驃騎?”
劉協點點頭,然後又說道:“知否,征西當下,已進軍川蜀……”
“川蜀?”伏壽低聲說道,言辭在寒風當中顯得破碎且無力,“……如此一來,豈不是……”
劉協微微笑著,年少朗俊的麵容之上,展示出來的全數都是疲憊,“朕的這些好臣子啊……當年先帝在世之時,朕隻是以為是庸臣無能,耽誤國事,而現在朕才算是明白,朕的這些臣子……嗬嗬,並不是庸臣,而是能臣啊……”
劉協的聲線幽幽,細碎的夾雜在秋風之中,就像是被秋風挾裹的落葉,上下飄動不定,“……先帝,錯了,朕,也錯了……錯得厲害啊……”
“陛下……”伏壽無言以應。
劉協也沒有想要讓伏壽回答的意思,或許劉協隻是心中憋悶了許久,又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商議和傾吐,借著這個散步的機會,一吐為快而已。“……征西進並州,收陰山,這是功,功於社稷!朕賜其將軍位!討關中,伐李郭,敗西涼,乃救國於將傾,亦功勳彪炳!朕亦進其關中侯!嗬嗬,朕也曾以為征西一心為國,然……此次進軍川蜀……嗬嗬……朕便進其驃騎就是……”
伏壽沉默片刻,說道:“這個,曹司空之處……”
“曹司空?”劉協總算是露出了一些開心的神色,“若在平時,曹司空定然駁斥封回,不過這一次麼,曹司空也不得不認了……”
劉協看了伏壽一眼,卻沒有等到伏壽問一句為何,憋了一會兒,還是說道:“畢竟當下曹司空自顧不暇……大戰在即,曹司空也也需要些旁援……”
伏壽恍然。
劉協拍了拍冰冷的宮牆,卻並沒有感覺到多麼的寒冷,因為他覺得第一次主動的進攻,而不是被動的招架,這種感覺讓劉協多少有些熱血奔湧,就像是似乎終於是站上了原本遙不可及的博弈之處,麵對著江山之局,拍下了棋子一般。
秋風呼嘯,劃過夜空。
“大將軍,司空,驃騎……”劉協仰著頭,看著遠方,“嗬嗬,天下啊……”
………………………………
兗州。
大戰一觸即發。
原本這裡是一處村落,但是當年酸棗之時已經荒廢,如今又重新恢複了人氣,隻不過現在這裡已經全然沒有了農夫,隻剩下了兵卒。
點點火光之中,人影晃動,中軍大帳之內,燈火通明。
袁紹的先鋒部隊到了河內,進駐黎陽,兵鋒直指兗州。曹操也是在泰山虛晃一槍,清剿了些不開眼的黃巾孱弱山匪之後,便轉進至此。
大帳之外,荀彧站在土坡之上,夜風吹拂著他的衣袍,綸巾博帶亦在風中亂舞。
帳篷之內,雖然有通風之處,但是畢竟人多了,待久了,也是氣悶得很,出來走一走,讓自己幾乎近於沸騰的腦漿稍微能有一個冷卻的時間,正所謂一張一弛,修養之道。
巡邏的兵卒敲著更,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在這樣的夜裡,沒有人知道,有多少人的思緒在翻湧、交織和碰撞……
“……據說陛下要封征西為驃騎了……”荀彧身後,一個有些疲倦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傳了過來,“啊哈……困啊……真是到處都不消停啊……”郭嘉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了過來。
“此乃小事……”荀彧淡淡的說道,“不過是陛下多心而已……”
“多心?嗬嗬,未必吧?”郭嘉在荀彧身邊站定,一同看著夜空之中璀璨的星辰,“陛下也長大了啊……”
荀彧沉默了許久,低下投來,說道:“……是啊,長大了……所以,我們現在必須要打……”
“就算是打不贏也要打?”郭嘉低聲說道,聲音就像是夜風當中的小草,搖曳漂浮,“你知不知道,運送秋賦過來的這些大戶大姓,表麵上笑嗬嗬的一點錢糧都不少,轉頭就給大猿猴寫書信,一五一十透露軍情表忠心……哼,要不是某令遊騎加強巡弋,不知道最終會流落多少出去……”
“二袁乃國之賊也,一日不除,國之不寧……”荀彧沉聲說道,態度堅決,然後瞄了一眼郭嘉,“當初也不知道是誰說有十勝來著……”
“切……”郭嘉表示那都不是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再說,信不信那十勝我再拆一拆,掰一掰,湊個二十勝二十敗出來?再說了,若是勝負全由某說了算,哈哈,那還要這些兵卒乾什麼?我站出來,看誰不爽便吐一口……”
荀彧聞言,勉強笑了笑。
“征西進了川蜀,一時之間未必能夠出來……劉景升身體不適,荊州動蕩……如此,方無後顧之憂……”荀彧幽幽的說道,“所以,若是此時不打,還等什麼時候?等征西定了川蜀,劉荊州痊愈之後再打麼?”
“這我知道……”郭嘉也壓低了聲音,“所以大猿猴那邊也肯定知道啊,那你覺得要是真打起來,大猿猴會隻派個什麼張高二將,領幾千兵馬來?如果萬一……萬一……”
不知道是深秋夜風寒冷,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郭嘉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裹了裹身上的衣袍,“……萬一,真要是傾巢而動……”
“不會的!”荀彧想也不想便斷然說道。
“你怎麼知道不會?”郭嘉問道,“萬一呢?”
荀彧掃了郭嘉一眼,“某說不會就不會!沒有什麼萬一!”
“嘿!”郭嘉扭過頭去,不理會荀彧了。
又過了片刻,荀彧才低聲說道,若不是郭嘉就站在旁邊,幾乎都聽不見荀彧說一些什麼,“……陛下封征西為驃騎,大將軍必然以為吾等與征西聯手……幽北要防鮮卑、烏桓,還要防著征西陰山之兵,至少要有騎軍三千,步卒八千……中牟之處,鄴城左近,要防征西過太行突襲,又至少要七八千的兵卒……青州初定,也需要兵卒鎮守,多少也分出去三四千……我都算過了,如此一來,大將軍最多隻有二萬至三萬兵卒可以調動……我們勝算還是很大……”
郭嘉說道:“我也算過了!這個我也知道!我的意思是說……”
“不,不會的……”荀彧斷然否決。
是的,如果袁紹真的又要防著幽州,又要看著青州,還要盯著並州,手頭上的兵卒一分散,曹操確實就有比較大的贏麵,但是萬一呢?萬一袁紹也像是曹操這樣,孤注一擲,傾巢而動呢?
當下曹操甚至基本上放棄了青州,徐州,揚州等原本攻占過的區域,全麵收縮兵卒兵力,將這些區域交還給當地的大姓大戶進行治理,隻是留下一些象征性大於實際力量的兵卒和官吏,可以說,若是和袁紹的戰爭,曹操一旦敗落,這些地方幾乎就立刻會轉頭拜倒在袁紹的衣裙之下跪舔。
如果說袁紹真的采取換家策略,像是曹操一樣,暫時舍棄幽州青州,也同樣集中兵力和曹操正麵作戰,那麼曹操的兵卒就居於極大的劣勢,也就自然沒有多少勝利的希望。
關於這一點,曹操知道麼?
曹操同樣也是知道。
這是一場豪賭!
壓上了曹操全部身家的豪賭!
“我們會贏的……”荀彧望著天空,望著天空之中的群星,“一定會贏的……”
郭嘉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然後說道:“好吧,買定離手吧……”
………………………………
同一時間。
皖城,城外,孫策大營。
孫策站在大帳之前,望著如同一隻巨獸一般爬在夜色之中的皖城。
明天就要展開攻城了……
袁術沒能熬過去,一路奔波勞累,又是樹倒猢猻散,又是心氣喪失殆儘,最終像曆史上一樣,死於半路之上,至於有沒有要蜜水,有沒有嘔血而亡,誰都不知道,隻是知道了袁術家眷什麼的,最終投了劉勳。
劉勳原本是袁術故吏,被袁術封為廬江太守也是有一段時間了,多少在廬江此地有些根基,兵卒數目也不少,因此,孫策就采納了周瑜的調虎離山之計,一方麵假意示好,表示願意聽從劉勳號令,一方麵鼓動劉勳攻打荊州……
因為袁術敗亡,其中也少不了劉表劉荊州捅來的刀子,劉勳想要更好的繼承袁術的基業,至少就要表現得有這個能力替袁術報仇,就像是道上的大佬被做了,下一個坐館的多少要展示一下肌肉一樣,加上劉表最近又生病了,劉勳便覺得是天賜良機,於是乎就領兵北上攻打荊州。
得知劉勳大軍出動之後,孫策立刻扯掉了之前溫順的偽裝,統領兵卒直奔劉勳的大本營皖城而來,將皖城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周瑜緩緩的走了過來,在孫策側後停下腳步,目光也一同投向了皖城,半響之後說道:“擔心麼?”
孫策轉過頭,看了周瑜一眼,爽朗的一笑:“有你在,我擔心什麼?”
周瑜微微一笑,頓時整個夜空似乎都亮了一下:“那你在想什麼?劉子台的援軍?縱然他可以回軍,但是沒有五天的時間也回不來,到那個時候我們早就攻下了皖城,然後又以逸待勞……不管他回不回來,其實結果都是一樣……”
孫策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我知道……我不是在考慮這個……”
周瑜膚色光潔,在夜空之下溫潤如玉一般,但是更為明麗的則是雙眸,仿佛倒影進去整個的夜空,炫麗多彩,微微一動,便是鬥轉星移。“那你在考慮什麼?”
“袁家女……”孫策停頓了片刻,然後斬釘截鐵的說道,“某不想娶!”
“伯符!”周瑜眉頭皺了起來,“隻有娶了袁氏女,才……”
“某知道!”孫策打斷了周瑜的話語,“這個事情,你也說過好多次了,我懂得其中的好處!”
“那你為何……”周瑜疑惑的問道。
孫策仰頭望天,半響才說道:“袁公路雖有負於某,但也有恩於某……娶其女,謀其基業……嗬嗬,固然很好,不過某心中過不去!”
周瑜都想要跳腳,“這又有什麼關係?!”
孫策搖搖頭。之前袁術敗退的時候,其實孫策是確實有機會北上,然後援救袁術的,但是最終孫策沒有這麼做,雖然在很多人眼中,這並不算是什麼事情,但是孫策心中多少有些愧疚,感覺自己是背叛了袁術。
現在又因為要更好的繼承袁術的遺留下來的這些基業,然後就要去娶袁氏女,雖然孫策也知道,這樣是最好的做法,但是自認坦蕩的孫策,卻過不去心裡這一關。
而且孫策覺得,袁氏女也不是傻子,或許短時間不清楚,難道時間長了就不會想明白?從某個角度來說,孫策就等於是見死不救,袁氏女難道就不會有所怨念?這樣一來,難道還會整天嚶嚶嚶,心甘情願的相夫教子,還替郎君找妾姬?
“靠女子聯姻獲得天下,又算哪門子的大丈夫?”孫策笑著,對著天空,又像是對著自己的內心說道,“某便是不娶袁氏女,難道就不能得天下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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