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人物。
斐潛在第一次見到劉劭的文章時候,就基本上確定了這一點。
劉劭不僅在文章中寫出了國家在選材這一塊的重要性,甚至提出了一些關於人物品鑒的標準和方法,這幾乎就是所謂九品中正製的雛形。
這是完全不同於舉薦製度的東西啊,甚至有些後來社會的雛形,雖然很多還不完善,但是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就像是人物品鑒,其實也是舉薦製度的一個補充,但是很遺憾,三國的混亂,導致人物品鑒未能持續下去,並且操縱在個人手中的品鑒未必公正,如果持續下去,或許考試,也就是科舉可能就會萌芽了……
說到人物品鑒,似乎三國當中大多數人都喜歡這個調調,但是實際上,真正能夠品鑒人物的,也就那麼幾個,而且評比還很粗糙。
很典型的,就是月旦評。
有意思的是搞月旦評的這個人叫許劭,而在守山學宮寫了這篇品才之文的人叫劉劭,而這個劭字,本身就有大力勸導,勉勵的意思,所以是偶然的一種巧合,還是冥冥當中的一種意誌?
後世讀三國,許多人隻記得劉曹孫,頂多再記憶一些武將排名前二十,謀臣排名前二十的,至於之後的許多人物,往往都忽略不記,然後就熱衷於爭辯黃忠、呂布、趙雲誰厲害,豬哥和女裝大佬誰更能裝,誰更演義誰更曆史,最後演變成互相噴著你懂個屁外帶三字經……
但是大多數人都沒有發現,其實在他們心中,這些三國人物已經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雖然人未必會喜歡被分等級,但是人有等級麼?
雖然後世很多人都在口頭上高聲喊著平等自由,但是真正能夠平等自由麼?恐怕香椿都自由了,而自己卻永遠不能自由平等吧?
就算是在原始社會,體力上智力上天生的差彆都會導致在部落當中等級的差異,更不用說精細分工到了頭發絲程度的後世了。
所以說,九品中正製這個製度其實本身並不是什麼不可饒恕的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不能升級。沒有人喜歡一輩子困在一個等級裡,當沒有升級的希望的時候,後世人多數選擇會跳槽,而魏晉的人呢,發現沒地方跳槽,便選擇了自我麻醉。
“可為優矣……”斐潛一錘定音。
司馬徽和令狐邵都沒有什麼意見,也都點頭同意。
這個人必須留下來,至少陳群去哪裡管不上了,劉劭既然到了這裡,自然不可能讓他溜走。
斐潛提起朱筆,在文章上圈了一個圈,便放到了一旁,站了起來,說道:“某想起還有些政事未了,就不在此陪二位了……”
令狐邵也站了起來,拱手說道:“自然是政事要緊。此地文章,待邵遴選之後,再送君侯覽閱。”
司馬徽也笑道:“好好,將軍請自便就是。”
斐潛點點頭,又朝著令狐邵和司馬徽示意行了半禮,便告辭出了學宮。
學宮之外,桃林清淨,花瓣飄飛如雨。
斐潛停下了腳步,看著那花瓣雨飄飄蕩蕩,落在樹林裡,落在草地上,落在這一片天地之間,似乎滌散了心中那些混亂的烽煙。
天邊一輪紅日漸漸西斜……
“郎君……”跟在後麵的黃旭低聲說道,“要去蔡家小院麼?”
斐潛眼神動了動,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什麼話都沒有說,往山下而去。黃月英有孕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並北,蔡琰不可能不知道,在這樣的節點過去……
學宮之下,闞澤已經在衢門之處等候。闞澤見到了斐潛走了過來,連忙上前,拱手施禮:“見過主公。”
斐潛擺擺手,說道:“不必多禮。農事如何?可有什麼問題?”
闞澤在棗祗動身去了關中之後,便開始接手周邊農桑等事務,雖然說剛剛接手,諸多事務讓闞澤不免有些手忙腳亂,但是闞澤依舊甘之若飴,畢竟這是難得的一個機會,闞澤覺得現在的生活就像是最幸福的模樣,根本不會有辛苦之感。
闞澤原本家貧,自從懂事開始,最期盼的便是兩件事,一個是吃飽飯,另外一個便是看飽書,而這兩件事情竟然在並北合二為一,這如何不讓闞澤為之欣然?
闞澤麵容方正,骨架頗大,這兩年在並北夥食不錯,似乎撐起不少肉來,頗有些向徐庶那樣的武將形態進化的趨勢。
“主公英武,數年之間,坐擁三州,又得隴右之半,實乃不世之功也……”闞澤跟在斐潛身側,一同往平陽徐徐而行,突然冒出了這樣的一句。
幾個意思?
斐潛回頭看了闞澤一眼,說道:“德潤此言何意?”反正斐潛是不相信闞澤特意在衢門等待自己隻是為了過來拍馬屁奉承幾句的。
“主公,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主公如今貫通南北,收攏山西,北至陰山,南至漢中,具先秦之相矣。如今二袁無暇他顧,正值主公之機也。假以時日,待二袁平定側後,連橫在所難免,主公當有所準備才好。”闞澤拱拱手,不急不緩的說道。
斐潛眺望著遠處青山,青青如情人眉頭上的黛色,略有些意外。彆看闞澤年齡不大,但是眼下表現得思想就成熟得很,實際上漢代人都早熟得很,而且這種早熟不在身體上,而是表現在心靈上,和後世那種吃了轉基因或是激素過多而產生的早熟現象完全就是兩碼事。
斐潛說道:“德潤覺得當下應如何?進兵河洛?”
闞澤微微笑了笑,忠厚的大餅臉當中透出一絲狡猾出來,略微顯得有些古怪:“主公莫非相試耶?”
斐潛哈哈笑了起來,這樣的神色斐潛之前倒是常見,簡直和黃成沒什麼兩樣,外表忠厚,實際上內心奸猾。這麼說來闞澤其實也是一個不甘於平凡的人,而且擅於利用身邊的資源,但是有一點很有意思,就是闞澤再接手棗祗,完成了手頭上的政務之後才來尋找斐潛,這表明了闞澤又守本分,懂得界限在何處……
這樣的人很有意思。
闞澤看著斐潛在笑,也沒有動怒的意思,而是繼續說道:“如今主公可取之地有二,河洛並不在其內。”
“嗯,說說看……”斐潛點點頭,表示願意詳細聽聽。
闞澤拱手說道:“其一為隴右,其二麼,則為蜀中。河洛麼,除非主公已準備對抗二袁,否則暫不足取。”
斐潛不置可否,說道:“隴右如何取?蜀中又如何?”
闞澤看了斐潛一眼,似乎在表示到了這個時候斐潛還在試探,但是依舊不急不緩的說道:“隴右隻是時間問題……主公不會真的要和羌人交戰吧?韓馬二人雖為羌人首領,然羌人多半和涼州世家豪右相關……如今主公已然收攏羌人部落,多有和善,這涼州隴右還能有多少作為?就算有,也恐怕也毋須主公出手……”
斐潛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讚許。
闞澤說的大體上沒有錯,但是他對於涼州的了解並不多,又局限於他個人的視角,無法從整體上把握隴右情況,隻看到了隴右士族豪右的影響,忽略了其他的因素,因此雖說推論還算是可以,不過具體情況不同,區彆還是有一些的。
漢代可是沒有什麼電報電話這樣的設備的,因此消息傳遞極其緩慢,而不管在隴右的這些士族世家豪右選擇如何,都不是短時間能夠達成統一意見的,那麼在這個達成統一意見的過程當中,變化肯定還是有的,斐潛這一方也需要適度的展示武力……
不過問題不大,畢竟人無完人,不能苛求啊。
“說說蜀中吧……”斐潛大概已經猜測到了闞澤的想法。
年輕人,不都是這樣的麼,在剛剛踏入職場的時候,大多數人還是會有想要在這個職場上一展身手,至少要成為自己成長的一塊基石吧?
畢竟從一開始就給自己定義成為鹹魚的人還是少數。
闞澤拱拱手,正容說道:“蜀中山道雖難,然當下川中人心浮動,心思各異,主公不妨遣人入川,聯係川中大族,必有收獲。”
“嗯,若以德潤之見,應該找誰聯係?”斐潛淡淡的說道,心中不免有些淡淡的失望,但是也有一點期盼。
失望是因為闞澤的這個計策,並沒有多少驚豔的感覺。不過就是隴右的翻版而已,或者說大部分情況下都可以套用,簡單來說就是尋求內奸,或者稱之為內應。
正所謂隻要鋤頭揮的好,沒有挖不倒的牆角,自古多少英雄漢,但留套路在人間,一枝紅杏出牆來,隔壁老王在一旁……
咳咳,竄台了。
堡壘向來都是從內部攻破最為容易,所以在敵對方得內部尋求一個可以作為援助的內應,自然成為了最省力也是最有效的進攻方式,但是這條計策很樸實,自然不管是誰都會有所防備,而且搞不好會被他人利用,偷雞不成蝕把米。
因此對於內應的人選,向來就是這樣的計策最為關鍵的所在。
有了好的對象,這個計策才能算是成功,否則便是粗淺的泛泛之談而已,所以斐潛還保留著一點期盼,看看闞澤是不是能說出一兩個讓斐潛認同的人名出來……
闞澤顯然是已經思考多時,見斐潛詢問,也沒有遲疑,隻是壓低了音量,低聲說道:“主公可聽聞南充張氏?”
“南充張氏?”斐潛不由得心頭一跳,莫非闞澤講的便是那個川蜀之地著名的二五仔?
張這個姓氏,據說是從黃帝時期就有了,傳入蜀中應該也是在春秋戰國時期了,具體如何因為曆史久遠,也不可考了,但是張氏在川蜀這一塊區域,繁衍擴張,到現在雖然不像是袁氏楊氏一樣成為天下冠族,但是在川蜀之中也有不小的實力。
“主公,南充張氏,其人有二,一為彆駕從事,名肅,字君矯。”闞澤繼續說道,“令一人名鬆,字子喬……”
子喬啊,聽聞了這個名字,斐潛忽然有些恍惚起來,當年那個酒不醉人人自醉,甘做美女裙下鬼,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生活無比美好,讓我們策馬奔騰,放飛理想的有誌青年,似乎又在記憶裡麵翻騰了起來……
闞澤有些奇怪的瞄了斐潛一眼,但是猜不透斐潛正在想一些什麼,也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張氏二人,名為同胞,實乃異母所生。張君矯,乃正室所出,其母為關中舊戶,麵貌儒雅,身形高大,氣度偉岸,而張子喬則是蜀中之女所生,形容矮小,以才聞名……張氏兄弟二人,多有不同,其心必異,若是主公派人入川,不妨以此著手……”
有意思,嗯,確實很有意思。
和斐潛留存下來的記憶一對照,其實闞澤也說出了張氏兄弟二人當中大半的問題,當然最為主要的還是當時張鬆沒有被曹操看中……
不過話說回來,曹操自己也是個矮矬子,那麼看見張鬆的時候為何不喜歡呢?莫非是在張鬆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身影,實在是不能忍?畢竟曹操喜歡的是關西大漢,就像是關雲長那樣的,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要不然也不會容許關雲長始亂終棄,還心心念念的。
要不然按照曹操一貫的隱忍作風,連許攸那種碎嘴婆子,曹操都能夠忍到了收拾搞定了袁氏大部分遺產之後再來處理,為何就不能忍一個區區張鬆呢?
不過這些事情,斐潛可能永遠都不會找到答案,畢竟人類的情緒是很複雜的一個係統,或許一個螺絲釘型號不同,就可能對不上那個孔洞。
斐潛不由得偏頭看了看闞澤,心中難免有些好奇闞澤是如何推論出張氏兄弟二人有所不和的呢?畢竟闞澤這一段時間都在並北平陽,而且也不可能和川中的人會有什麼接觸,是如何得知這樣的情報,又做出了這樣的推論呢?
闞澤似乎是察覺了斐潛的疑惑,便拱了拱手,說道:“其實此事不難推斷……世家大族,雖說姓氏如一,然內部多有紛爭,如益州刺史也……而張氏二人,皆聰慧過人,多有聲名,兄長取勢,多交川中大族,儼然有度,其弟取其實,結交遊俠,放蕩不羈……宛如二袁一般,又值其父新亡,故而澤論斷,家族之中必其爭,可以因勢利導也……澤知主公已有定策,不過是某偶得淺見,大膽明稟,還望主公莫怪……”
“嗬嗬,德潤多慮了,此策甚好,甚好……”斐潛笑著說道,“不過,德潤是如何得知川中之事?莫非德潤識得川中之人?”
闞澤拱手說道:“澤身處平陽,如何能認得川中之人……隻不過今日蒙主公恩準,承棗從事之職,便於市政廳內荀東曹處,得閱漢中邸報……”
行啊!
斐潛有些驚訝。
漢中現在已經控製在手中,便有往來信使傳遞邸報,當然也就是一些基礎的信息而已,至於比較機密的事情,就不走邸報了,而是直接送到斐潛這裡,但是闞澤就在這樣基礎的邸報當中可以收攏整理出自己需要的信息,並加以分析和推演……
這麼說來,闞澤也是一個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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