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宮的春考在令狐邵和司馬徽的主持之下,很快的就開展了起來。跟後世的考試不同,這裡沒有所謂的填空題選擇題,隻有一道策論。
而且連策論具體的題目都沒有,隻是籠統的說“國事為艱,各獻己策”,自行擬定題目,然後規定了三個時辰,不管能不能寫完,統一收起來了事。
幸好天公做美,這兩天都沒有下雨,雖然說頂著太陽在學宮空地上席地而坐,多少會有些曬,但是總比雨淋好吧?斐潛又不能像是後世科舉一樣,搞什麼考棚號院出來,而且這種考試也補考貼經,全憑個人發揮,因此也不必施展一些什麼反作弊的手段。
策論題目簡單,但是要在三個時辰內寫好卻也不簡單,畢竟很多時候大部分的字都認識,但是要將這些字在腦海當中抓到一起,落到筆端,就未必是人人都覺得簡單的事情了。
策論大考結束,學子們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憂,學宮左近,平陽城內的一些食肆酒樓什麼的也都是湊滿了這些學子,相互探討著,爭辯著,帶動著熱鬨勁頭比起過年過節來說真差不了多少。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就輪到了斐潛、令狐邵、司馬徽三個人頭疼了……
俗話說,文物第一武無第二,武力上麵的事情,終歸是好區分一些,勝負也相對明了,但是文字上的東西,各有各的口味,有的喜歡小白,有的喜歡日輕,就難以決斷出一個高下來了。
以辭藻來說,這些學子當中也有些人寫的真不算差,正是令狐邵的心頭好,所以當他發現一篇文章有什麼華麗的語句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拿起來哦吟一番,搖頭晃腦甚是愜意的模樣。
“……日出東榮,月沉西方。星光兩曜,瑤據北辰。當擁體乾,以正儀坤。棋分府衙,局張百官。三公提統,九卿分颺。禦史維剛,大夫素堂。可端國家之朝議,可實周察之庭罡……”
斐潛一邊翻看著文卷,一邊聽著令狐邵的誦讀,實在有些忍不住,搖了搖頭。
“好好,可是此文有何不妥?”司馬徽一旁看見了斐潛的動作,不由得問道。
一旁的令狐邵也放下了方才誦讀的文卷,有些不解的望向了斐潛。
還好我來這裡一同坐鎮,要不然真的就給搞得歪樓了也說不定。斐潛笑著說道:“也不是說此文不好,而是……孔叔,可知某於平陽所有大小移文均限尺牘之事?”
斐潛在平陽執政的前期,也是被這些大量繁瑣且華麗的言語包圍著,後來實在是受不了,下令強調必須簡潔言事,但是所謂的“簡潔”也沒有一個可以參考的標準,有些人認為十個字是簡潔,有的人認為一千個字也算是簡潔,所以最後乾脆就直接物理上進行了規定,但凡移文言事,就限於一個尺牘的大小,多了拒收,這樣才算是遏製住了繁瑣言事的風潮。
這樣的舉動,也從另外一個方麵促進了原本的漢隸書逐漸細小化,有些朝著後世楷書的方向在變形,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得是另外的一件好事。
令狐邵明白過來,說道:“君侯之意,可是此文……過於繁瑣?”
斐潛點點頭說道:“若隻是評選文章,自然以繁麗文采為美……不過此次大比,乃策論國事,若泛泛而言,於國何裨?”
令狐邵和司馬徽相互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令狐邵有些惋惜的將手中的書卷放下。雖然令狐邵覺得手中的這一卷確實在文字調配上不錯,但是就像是征西將軍斐潛所說的,一大串絢麗多彩的文字下麵,都是些相對來說比較平常的東西……
日月星辰,三公九卿等等,和當下國事之間有什麼聯係?又或是提出了什麼方案?解決了什麼問題?
司馬徽一邊翻看著,一邊笑著說道:“若以國事之論,此番大比,優勝者當嶙峋也……”
“當如是也,正所謂寧缺毋濫……”斐潛點點頭說道。
可以說這一次學宮春考大比,也是為了給將來定下一個基調,否則第一次就走歪了,再想要扳回來,所耗費的功夫恐怕就不是一點半點了。
“所謂國事天下事,多見浮其事而論者,而不見舉措……”斐潛一邊看,一邊解釋道,“既然論國事艱……若能言因何為艱者,可為中矣,加之可言當何為者,則為上矣,若是所言所思,有理有據,可依而行之,當為優也……”
司馬徽哈哈大笑:“好好,當如是,當如是也!議者易也,行者難也……言官論事,須有實據,捕風捉影之輩,終非正道!”
令狐邵也在一旁點了點頭,捋了捋胡須說道:“將軍所言甚是。當年某於上黨之時,常有文會,聚而論事,當有指點江山之言……然如今任事,方發覺之前言論,多流於空泛,不堪於用……唉……”
“國事為艱,當有革新,而論革新,不外富民、強兵、取士三項……”斐潛一邊攤開一卷答卷,上下掃著,一邊說道,“然知易行難……以富民為例,何為富,如何富,富當如何,皆為學問,若可言之,糾其根源,提綱挈領,闡述一二,亦可算是上佳之作矣……”
司馬徽把目光從桌案之上的答卷上挪到斐潛身上,微微愣了愣,然後笑道:“不知其者謂之知難,知其者謂之行難……未曾想將軍如此通明國政,當為大漢之福也……”
令狐邵起初也不太在意,也在一旁隨口說道:“我朝立國之初,亦求修養生息,富國強兵……嗯……嗯?”令狐邵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方才他說的是富“國”強兵,而斐潛之前說的是富“民”強兵!
一字之差,含義自然是天差地彆!
雖然大多數時候,國和民之間大概是可以通用的,但是在某些時候,其實也有些矛盾。所謂大江大河滿了小河小溪才有水的話語,反過來其實也是正確的,小河小溪不滿,大江大河難道會有多少水?
司馬徽放下手中的書卷,捋了捋胡須,思索了一番之後,倒也點著頭說道:“富國,富民……若是說破了,確實簡單……若是我朝民眾富,倉稟足,無病苦,亦無黃巾之亂矣……”
司馬徽稍稍停頓,接著說道:“我朝平先秦之亂,以黃老治國,令國民富庶,國祚得以延綿……可如今……”
司馬徽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片刻之後,令狐邵拿起一卷書卷,說道:“嗯……此處有一文……倒也有趣……言及我朝當下之政,乃枝強乾弱之症,可去枝饋乾,溫養生機,自然可愈……”
斐潛聽了,笑著點了點頭:“嗯,也有幾分道理,確實有趣……讓那些已成強枝之人,宛如各地諸侯,又如吾等……嗯,或許還有些皇親國戚,各地士族豪右,取其錢財以供朝廷……”
“好好,確實有趣……”司馬徽也笑了,說道,“書卷之氣重了些,未免有些不切實際……凡事凡物,均有其法,豈能肆意割奪?宛如莊禾,春耕而秋獲,未得其時,獲之何益?弱乾強枝卻然有之,欲治其弊,先有其法也……否則,便如七國舊事爾……”七國,可不是講得春秋戰國,而是講漢代七國。
斐潛轉頭看了看令狐邵,說道:“孔叔,此文可有言及具體舉措?”
令狐邵上下看了看,最後搖了搖頭說道:“詔令消藩爾……嗬嗬……”
“取中吧。”斐潛也是搖了搖頭。若是詔令真的如此有效,信不信漢帝劉協一天之內就可以發一百輛輜重車的詔令?
司馬徽拿著一卷書卷,捋了捋胡須,說道:“此處還有一文……言通商之弊,聖人之道,乃重德行,行商之人,自私逐利,貪婪成性,毀壞風俗,實乃大害也……”
司馬徽看了斐潛一眼,繼續說道:“……當鼓勵農桑,三老教化,使得民風淳樸,方可國泰民安……”
“若無此次大比,亦不知學宮學子如此偏頗聖人之道……”斐潛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歎息了一聲,“聖人重德,故而聖人就不吃飯了麼?”是個華夏人,難免就有些好為人師的情緒,要不然後世那些論壇噴子也不會那麼多,斐潛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更容易引出一些思維的碰撞火花來。
“聖人提倡德行,反對自私逐利,此乃正道,無可厚非。”斐潛說道,“不過上古聖人所在之時,衣僅有葛麻,食僅為粟麥,若有肉糜,則可歌矣。然如今,錦緞衣袍,膾炙人口,孔子亦曰,食不厭精。固然為禮,亦人欲也。”
司馬徽點頭,將那一份書卷丟到了一邊,說道:“如此說來,將軍欲廣行重商之策?”
“非也……”斐潛也放下了書卷,搖了搖頭說道,“春秋至今,陶公以下,固有禍國殃民之人,亦有散財資國之輩。諸子百家之始,便有德治法治之彆,亦有其辯,然兩者之間,並非互斥,而是互補。農商亦如此。若無農,商則無本,若無商,農則無源。為何抑商,多因商人流動不定,不便管理,又見多識廣,蓄養私奴,稍有不慎,便生禍端……故而不可無士、農,亦不可無工、商也……”
為何儒家一隻壓製商人,是因為商人吃了儒家的大米麼?還是儒家之人都是短視之輩,隻懂得顧得眼前?
正常來說,能夠躋身朝廷,玩得通政治的人,基本上來說智商都不低,也不會幾百上千年來,就沒能有一個人明白商業的重要,但問題就像是斐潛所說的那樣,主要還是商人不好管理。
是不是真的因為錢糧最重,所以才最重農桑?
並不是。
農夫多好啊,多簡單啊,出生到離世,一個戶籍簡簡單單一行字就可以了,省心省力,又可以按時按量的收取賦稅,又好嚇唬又好哄,而商人就完全不一樣了,就像是唐僧不吃肉,除了他個人的意誌力和佛家戒律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從來就沒有吃過肉……
商人走南闖北,見得多了,頭腦靈活,不靈活的也自然是當不了商人,再加上手頭上彙集了大量的錢財,若是官府動不動就上來割韭菜,難免會有些想法出來,隨後的事情自然就漸漸的脫離了朝廷官府的控製,查處麼,傷筋動骨,不查麼,日益腐爛。
所以儒家的人,到了後期就乾脆一刀子下去,全數割了。就算是割不下來,割不乾淨,也要讓商人成為三等殘廢。
“嗯……”司馬徽點點頭,表示認同。畢竟在漢代,儒家的地位還沒有被抬到神聖的祭壇之上,治國理政的方法也還在摸索探求之中,斐潛的這一番言論,就算是排除了他征西將軍的身份,換做一個普通人,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妙也!妙哉!”半響,令狐邵忽然拍案大叫起來,“此卷當屬第一!當屬第一!”
未及斐潛和司馬徽詢問,令狐邵已經捧著卷子大聲的朗讀起來:
“……蓋聖人之德,因美於賢也;賢之貴也,莫於知人。知其人,則材得序,而王業興。是故,聖人爻象,立君子小人之辭,聖人敘詩,得風雅頌歌之業,聖人之道,孕五經六藝之意也……”
一個開頭,倒也正規正矩。
但是接下來的內容,就讓斐潛都有些驚訝了……
“……仲尼以德言文政為四門之學,又泛論才可為三分,蓋如是也。重中庸以彰聖德,尚仁政以尊人倫,訓之鄙以戒偏之失,思之常以通材之用,方得其所也。人之所安,必有其由。人之所止,必有其理。人之所察,當如其詳。若淹沒人物,不得補綴,豈負聖人之道也?唯識君子,相得益彰焉……”
隨著令狐邵的誦讀,斐潛不由得睜圓了眼睛,咦,這就有些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