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要出征?”
一盞昏燈,不知道是桐油不好還是燈芯太短,老是在不停的跳躍著,閃閃爍爍搖搖晃晃,照得兩個人影忽大忽小。
“兄長!我說你這個燈就不能換換麼?晃得我眼暈!”楊柏略顯得不滿的瞅了一眼昏燈,“前些日子不是拿給你些蠟麼,怎麼不用啊?”
“廢話!點燈點蠟不都一個樣,就是照個亮而已,你還想著亮如白晝不成?小敗家子……”楊鬆習慣性的說道,“再說,燈油不用錢啊,怎麼,有點錢就看不起燈油了……想當年,你的那些用度,還不是我一點點的省下來的……”
“行!親哥!你是我親哥!”楊柏無奈的說道,然後伸手拿了燈座旁邊的竹夾子去拔燈芯,“行吧,用燈就用燈,我把燈芯拔長些,多少亮一點……”
“唉,等等……”楊鬆伸手叫道。
晚了。
楊柏隻是想把燈芯用竹夾子拔起來些,卻不曾想到一下就拔斷了……
嗯,準確來說,不是拔斷的,而是燈芯原本就是那麼短。
離了桐油的燈芯搖晃了兩下,便徹底熄滅了,室內頓時陷入了一片昏暗當中。楊柏尷尬的捏著竹夾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個小敗家子……”楊鬆習慣性的嘟囔一句,然後從楊柏手中取過了竹夾子,然後摸著黑又將燈芯放進了燈盞上,然後重新點燃了燈芯。
“哥誒!親哥誒!”楊柏哭笑不得,說道,“燈芯長一些會死哈!”
“不會死,但是會費油!”楊鬆指了指已經是磨得都有些斷了緯編的席子,說道,“都這麼大人了,還毛毛躁躁的,坐好!張師君到底怎麼說的?”
“張師君說讓我帶兵到分水嶺,抵禦……嗯,征西將軍……”楊柏說道,“明日點兵啟程,所以先回來跟兄長稟告一聲……”
“征西將軍?”楊鬆的眉毛豎了起來,說道,“可是那個平定白波,收複陰山,北驅鮮卑,東據壺關,建了一個什麼學宮的征西將軍斐潛斐子淵?”
楊柏點點頭說道:“應該是吧……想在沒有聽說還有其他那個也是稱號征西將軍的……”
“嘿呀……”楊鬆不由得站了起來,背著手,在廳堂內緩緩的轉悠著。
楊柏的頭,跟著楊鬆來回晃動,說道:“兄長……兄長……啊,哥誒,彆轉了好不?這燈晃,你也晃,眼暈……”
“唉……”楊鬆坐了回來,歎了口氣。
楊柏不解的問道:“怎麼了,哥?征西將軍雖然厲害,但那是在並北!分水嶺你又不是不知道,山高寨固,卡在哪兒,彆說一旬半月,就是卡個三五天,斷水之後也必然要後撤!再多的兵卒也施展不開!沒事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楊鬆皺著眉頭說道。
“那兄長的意思?”楊柏疑惑的問道。
楊鬆依舊皺著眉頭,說道:“此番至分水嶺,家裡的兵卒,你準備帶多少人手去?”
按照慣例,作為漢中郡內司馬的楊柏,可以擁有一支一百五十人到兩百人左右的私兵作為直轄的部曲,而楊鬆作為漢中郡從事,也可以擁有三十至五十人左右的個人武裝力量作為護衛,因此加起來楊鬆一家子就可以是兩百人左右的私人武裝力量。
上陣,當然要帶自家的兵卒去,就算是真的沒有,光杆司令上陣的,也會根據職級,臨時的從軍中征調五十人至兩百人不等作為親衛,戰後這親衛一般來說就正式的轉變成為將領的私人衛隊了,脫離原先的統屬。
這些親衛,身兼傳令兵,督戰隊,甚至是逃跑時候的斷後兵,因為在漢代,主將身亡而親衛逃回來的,皆按照“亡主”之罪問責,基本上都是殺頭的罪責。
“自然帶本部人馬就是……”楊柏多少有些疑惑,這還用問麼?
“張師君又給多少兵馬?”楊柏追問道。
“說是五百兵卒……加上原本在分水嶺的兩百餘人,也就有八百之數了,再加上我本部人馬……在分水嶺守個十天半個月的,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楊柏說道。
沉吟片刻之後,楊柏的目光閃動了幾下,說道:“不,你要連我的護衛一並帶去!到了分水嶺,也務必將那五百兵卒和分水嶺的守軍全數都控製在手裡!不容有失!”
“啊?哦……”楊柏下意識的應答著,然後問道,“為什麼?這樣兄長豈不是沒有兵卒護衛了?”
“哎呀,我一個從事,平日都在郡縣裡,三五個護衛也就夠了……”楊柏顯然在盤算著什麼,說道,“你知道征西將軍到了分水嶺意味著什麼嗎……算了……你也多半不知道……早點歇息去吧,明日還需點卯……到了分水嶺,先做好布防,彆太衝動,等我書信就是……”
雖然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楊鬆如此說法,但是楊柏依舊是習慣性的聽從楊鬆的話語,點了點頭,應答了一聲之後,便起身告退了。
楊柏走後,楊鬆吹滅了油燈,然而並沒有歇息的意思,而是一個人呆呆的坐在桌案之前,陰影之下,思索著。
征西將軍斐潛南下,自然不是來遊山玩水的,而是盯著漢中來的,說不定還望著川蜀,這一點,自然隻需要想一想,大家都能夠清楚明白……
但是反向推測回去,征西將軍為何能攻伐漢中?
難道是征西將軍已經取了關中?
在黑暗當中,楊鬆的眉頭緊緊的皺在了一起。
對於楊柏來說,或許隻需要按照軍令執行就好了,但是楊鬆卻不得不考慮得更多,更深遠一些。
畢竟楊家太過薄弱了,隻有兄弟二人而已,雖然說如今都在漢中張魯手下任職,但是……但是這個職位卻並非楊鬆想要的,隻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
川蜀之地,世家大姓眾多,而這些世家大姓牢牢把持著當地的土地和政事,經營得水潑不進,根本就沒有像楊鬆這樣薄弱家族的容身之地!
張氏、杜氏在錦城,何氏在郫縣,江原有常氏,閬中大姓有三狐、五馬、蒲、趙、任、黃、嚴,巴西有譙氏,南充也有張氏、侯氏,犍為有七楊、五李,諸姓十二,而楊、杜、李氏為梓潼大姓……
川中大姓犬牙交錯,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縫隙。不得已,楊家二兄弟才輾轉來到了漢中,正巧張魯新入主漢中,也正是急需人手的時候,方獲得了一席之地。
隻不過,楊鬆對於在張魯手下,並不是十分滿意。關鍵的並不是張魯的出身,對於楊鬆而言,出身倒是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張魯毫無進取之心,隻想著一味的守成!
漢中之地能有多大?守,又能守得多久?燒了棧道之舉更是讓楊鬆腹誹不已,明麵上看起來似乎是安全一些,然而同樣也斷了和關中的聯係,更是自絕了向前更近一步的希望!
楊鬆不是不知道,楊柏一直以來都對於自己的節儉行為有些不滿意,但是這個家底,不就是自己一絲一毫的積攢下來的麼?
精打細算,已經成為了楊鬆的一種本能。而眼下征西將軍兵鋒直指漢中,這就意味著征西將軍多半是已經取得了關中的控製權!
一個是關中加上並北……
一個是漢中加上川蜀……
巨大的天平在楊鬆心中擺放著,時不時的就有些砝碼被放置到了左右兩邊……
………………………………
天邊烏雲翻騰,似乎是一場大雨即將落在錦城之內,而在益州牧劉焉的府內,也是陰雲密布,似乎也有一場風雨在醞釀著。
“滾!”
劉焉側臥在榻上,一把將正準備喂藥的侍女推開,沙啞著嗓子吼道:“老夫不吃這些無用的湯藥!滾!都滾!”
侍女踉蹌倒地,烏漆麻黑的湯藥被打翻,潑灑出一片汙濁的顏色……
“使君請息怒……”
不論廳內廳外的侍從還是護衛,齊齊矮了半截。
劉焉喘息著,忍著背上一陣一陣的疼痛,說道:“咳咳……傳,去請龐巴西……還有趙太倉來……”
屋外立刻有人拱手應答了一聲,然後腳步飛快的遠去了。
“來人!”劉焉勉強從臥榻上坐起,然後喘息了幾口氣,忍著疼痛說道,“一群無用之輩!還不扶快老夫起來,準備更衣……”
這一段時間,劉焉癰疽發作,在背上腫起好大一個膿包,皮膚糜爛,疼痛不已,就連睡覺都隻能是趴著,不管坐立,都是苦不堪言。
其實按照現代醫學來說,癰疽並不是什麼絕症,皮下或是組織內大量葡萄菌彙集,導致的膿腫而已,一般來說手術切除,外加消炎藥,多數情況下是可以恢複健康的,然而漢代沒有消炎藥,也沒幾個人會動手開刀。
因此隻是開一些清涼敗火的藥劑,但是僅僅憑借湯藥,又如何能迅速的治療像劉焉這樣的急性癰疽症狀?
再加上劉焉原本就信奉道教,府中還有天威道的聖女,服丹修煉什麼的必然是少不了,長期積累下來身體內的礦物質毒素,頓時一並在癰疽內發作出來,更加重了三分病情。
病中之人,喜怒無常,單單是昨日一日之內,就仗斃了一名侍從,兩名侍女,嚇得府內這些下人戰戰兢兢,恐懼萬分,生怕下一個倒黴鬼就輪到自己。
或許是劉焉準備會客,沒有多少心思放在這些下人身上,因此也沒有繼續發怒,而是閉上了眼睛,緩緩的說道:“取些香粉來……”
或許即將麵臨死亡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感覺,劉焉就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了,恐怕凶多吉少了,便多少要將後事安排一下。
劉焉有四個兒子,但是現在隻有劉璋一人在身邊。
三子劉瑁,雖然說追隨著自己入川,但是不幸早夭……
劉焉一直認為劉瑁的死和川蜀這族大戶脫不開關係,因為當時劉瑁沒少參加這些士族大戶的宴會,但是劉瑁死的時候又隻是表現出風寒的症狀,並沒有什麼異常,這就讓劉焉隻能是將悲痛壓在心中,也無法將此事放在台麵上,隻能是暗中排查。
可是沒想到,還沒有等查出什麼一二來,自己也頹然而倒,而且癰疽發作得是如此之快,讓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
臉上厚厚的塗了一層粉,勉強遮蓋住了蒼白頹敗的臉色,劉焉又讓人在室內燃起熏香,掩蓋背上癰疽發出的惡臭氣息,然後強撐著,坐在了席上……
龐巴西,就是龐羲,任巴西太守。當年李郭之亂,便辭去了侍郎的官職,原本是想著在關中暫避兵鋒,但是沒有想到種氏掌權之後也沒有能夠及時兌現當初的承諾,加上關中的局麵越來越混亂,到了最後便一氣之下,乾脆領了家族之人,南下蜀中避禍。
一方麵龐羲也算是和劉焉之子劉範多有交情,一方麵正巧劉焉也需要些名士來給自己撐腰,因此南下的龐羲迅速的和劉焉建立了戰略合作關係,出任巴西太守,為劉焉鎮守北麵,打壓當地士族,同時監視漢中的張魯的動向。
而趙太倉,就是趙韙,通軍事,現在任護軍中郎將,駐守錦城。趙韙曾經在中央朝廷擔任過太倉一職,當時劉焉得了任命南下的時候,趙韙就跟著了,也算是劉焉的老班底,算作是忠心。
文有龐羲,武有趙韙,這就是劉焉在川蜀的兩隻臂膀。
趙韙很快就到了。
而早兩天就到了錦城的龐羲,也趕來了,兩個人對視一眼,然後便一同進了廳堂,拜見劉焉……
廳堂之內,檀香縈繞。
劉焉半倚半坐,位於正中,閉目養神,一身五彩錦緞的外袍,顯得雍容貴重,沉穩有度。
“閒雜人等退下!”等龐羲和趙韙入座,劉焉睜開了眼,臉皮都沒有抖動一下,沉聲說道,“護衛往外站出二十步!膽敢擅闖者,伏窗竊聽者,斬!”
“唯!”
廳堂之外駐守的護衛大聲應答,甲胄聲聲當中往外而去。
“轟隆隆”一聲悶雷響動,嘩嘩的大雨傾盆而下,將整個天地都籠罩在內。原本就有些昏暗的廳堂之內,被風雨侵襲,布幔搖曳,抖落下大片的陰影,將三人全數都籠罩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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