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今天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睡得不好,做起了亂夢。在夢裡有人低低吹著篳篥,我想走近他,可是四處都是濃
霧,我看不清吹篳篥人的臉,他就站在那裡,離我很近,可是又
很遠。我心裡明白,隻走不近他。我徘徊在霧中,最後終於找到
他,正待朝他狂喜地奔去,突然腳下一滑,跌落萬丈深淵。
絕望瞬間湧上,突然有人在半空接住了我,呼呼的風從耳邊
掠過,那人抱著我,緩緩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著我在
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
下來??天地間隻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
那眼底隻有我??
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裡,就是這個人
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愛著,他也深深愛著我的人,隻要有他
在,我便是這般的安心。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曾經無數次地做過這個夢,但每
次醒來,都隻有悵然。因為我從來沒有看清楚,夢裡救我那個人
的臉,我不知道他是誰,每當我做這樣的夢時,我總想努力看清
他的臉,但一次也沒有成功過,這次也不例外。我翻了個身,發
現我的枕頭上放著一枝芬芳的花,猶帶著清涼的露水。我嚇了一
跳,阿渡就睡在我床前,幾乎沒人可以避開她的耳目,除了那個
顧劍。我連忙起來推開窗子,哪裡還有穿白袍的身影,那個顧劍
早就不知所蹤。
我把那枝花插到花瓶裡,覺得心情好了一點兒,可是我的好
心情沒有維持多久,因為永娘很快來告訴我說,昨天李承鄞喝了
一夜的酒,現在酩酊大醉,正在那裡大鬨。
我真瞧不起這男人,要是我我才不鬨呢,我會偷偷溜去看趙
良娣,反正她還活著,總能想得到辦法可以兩個人繼續在一起。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告訴永娘,不要管李承鄞,讓他醉死好了。
話雖然這樣說,李承鄞一連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第四天,終於生病了。
他每次喝醉之後,總把所有宮人內官全都轟出殿外,不許他
們接近。所以醉後受了風寒,起先不過是咽痛咳嗽,後來就發起
高燒來。我住的地方同他隔著大半個東宮,消息又不靈通,等我
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厲害了,但宮中還並不知情。
“殿下不願吃藥,亦不願讓宮裡知道。”永娘低聲道,“殿
下為了趙良娣的事情,還在同皇後娘娘慪氣。”
我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那他這樣折騰自己,就算是替
趙良娣報仇了嗎?”
永娘道:“殿下天性仁厚,又深得陛下與皇後娘娘的寵愛,
未免有些??”她不便說李承鄞的壞話,說到這裡,隻是欲語又
止。
我決定去看看李承鄞,省得他真的病死了,他病死了不打
緊,我可不想做寡婦。
李承鄞病得果然厲害,因為我走到他床前他都沒發脾氣,
以往我一進他的寢殿,他就像見到老鼠似的要逐我出去。宮女替
我掀開帳子,我見李承鄞臉上紅得像煮熟的螃蟹似的,說到吃螃
蟹,我還曾經鬨過笑話,沒到上京之前,我從來沒見過螃蟹。第
一年重九的時候宮中賜宴,其中有一味蒸蟹,我看著紅彤彤的螃
蟹根本不知道怎麼下嘴。李承鄞為這件事刻薄我好久,一提起來
就說我是連螃蟹都沒見過的西涼女人。
我伸手摸了摸李承鄞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我又叫了幾聲:“李承鄞!”
他也不應我。
看來是真的燒昏了,他躺在那兒短促地喘著氣,連嘴上都燒
起了白色的碎皮。
我正要抽回手,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也是滾燙
滾燙的,像燒紅了的鐵塊。他氣息急促,卻能聽見含糊的聲音:“娘??娘??”
他並沒有叫母後,從來沒聽見過他叫“娘”。皇後畢竟是皇
後,他又是儲君,兩個人說話從來客客氣氣。現在想想皇後待他
也同待我差不多,除了“平身”“賜座”“下去吧”,就是長篇
大論引經據典地教訓他。
我覺得李承鄞也挺可憐的。
做太子妃已經很煩人了,這也不讓,那也不讓,每年有無數
項內廷的大典,穿著翟衣戴著鳳冠整日下來常常累得腰酸背疼。
其實皇後還特彆照顧我,說我年紀小,又是從西涼嫁到上京,所
以對我並不苛責。而做太子比做太子妃煩人一千倍一萬倍,光那
些書本兒我瞧著就頭疼,李承鄞還要本本都能背。文要能詩會
畫,武要騎射俱佳,我想他小時候肯定沒有我過得開心,學那麼
多東西,煩也煩死了。
我抽不出來手,李承鄞握得太緊,這時候宮人端了藥來,永
娘親自接過來,然後低聲告訴我:“太子妃,藥來了。”
我隻好叫:“李承鄞!起來吃藥了!”
李承鄞並不回答我,隻是仍舊緊緊抓著我的手。永娘命人將
床頭墊了幾個枕頭,然後讓內官將李承鄞扶起來,半倚半靠在那
裡。永娘拿著小玉勺喂他藥,但他並不能張開嘴,喂一勺,倒有
大半勺順著他的嘴角流下去。
我忍無可忍,說道:“我來。”
我右手還被李承鄞握著,隻得左手端著藥碗,我回頭叫阿
渡:“捏住他鼻子。”阿渡依言上前,捏住李承鄞的鼻子,他被
捏得出不來氣,過了一會兒就張開嘴,我馬上順勢把整碗藥灌進
他嘴裡。他鼻子被捏,隻能咕咚咕咚連吞幾口,灌得太急,嗆得
直咳嗽起來,眼睛倒終於睜開了:“燙??好燙??”
燙死也比病死好啊。
我示意阿渡可以鬆手了,李承鄞還攥著我的手,不過他倒沒多看我一眼,馬上就又重新闔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
永娘替我拿了繡墩來,讓我坐在床前。我坐了一會兒,覺得
很不舒服。因為胳膊老要伸著,我叫阿渡將繡墩搬走,然後自己
一彎腰乾脆坐在了腳踏上。這樣不用佝僂著身子,舒服多了,可
是李承鄞一直抓著我的手,我的胳膊都麻了。我試著往外抽手,
我一動李承鄞就攥得更緊,阿渡“刷”地抽出刀,在李承鄞手腕
上比劃了一下,我連忙搖頭,示意不可。如果砍他一刀,他父皇
不立刻怒得發兵攻打西涼才怪。
我開始想念趙良娣了,起碼她在的時候,我不用照顧李承
鄞,他就算病到糊塗,也不會抓著我的手不放。
一個時辰後我的手臂已經麻木得完全沒了知覺,我開始琢磨
怎麼把趙良娣弄出來,讓她來當這個苦差。
兩個時辰後我半邊身子都已經麻木得完全沒了知覺,我實在
是忍不住了,小聲叫永娘。她走上前來低頭聆聽我的吩咐,我期
期艾艾地告訴她:“永娘??我要解手??”
永娘馬上道:“奴婢命人去取恭桶來。”
她徑直走出去,我都來不及叫住她。她已經吩咐內官們將圍
屏攏過來,然後所有人全退了出去,寢殿的門被關上了,我卻痛
苦地將臉皺成一團:“永娘??這可不行??”
“奴婢侍候娘娘??”
我要哭出來了:“不行!在這兒可不行!李承鄞還在這兒
呢??”
“太子殿下又不是外人??何況殿下睡著了。”永娘安慰我
說,“再說殿下與太子妃是夫妻,所謂夫妻,同心同體??”
我可不耐煩聽她長篇大論,我真是忍無可忍了,可是要我
在李承鄞麵前,要我在一個男人麵前??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
了??
“永娘你想想辦法??快想想辦法!”永娘左思右想,我又不斷催促她,最後她也沒能想出更好的
法子來,而我實在忍不住了,隻得連聲道:“算了算了,就在這
裡吧,你替我擋一擋。”
永娘側著身子擋在我和李承鄞之間,不過因為李承鄞拉著我
的手,她依著宮規又不能背對我和李承鄞,所以隻擋住一小半。
我心驚膽顫地解衣帶,不停地探頭去看李承鄞,阿渡替我幫忙解
衣帶,又幫我拉開裙子。
我一共隻會背三句詩,其中一句在裴照麵前賣弄過,就是那
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還有一句則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
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為什麼我會背這句詩呢?因為
當初學中原官話的時候,這句詩特彆繞口,所以被我當繞口令來
念,念來念去就背下來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
小珠落玉盤??果然??一身輕啊一身輕??真舒坦。
正當我一身輕快不無得意,覺得自己能記住這麼繞口的詩,
簡直非常了不起的時候,李承鄞突然微微一動,就睜開了眼睛。
“啊!”
我尖聲大叫起來。
阿渡頓時跳起來,“刷”一下就拔出刀,永娘被我這一叫也
嚇了一跳,但她已經被阿渡一把推開去,阿渡的金錯刀已經架在
了李承鄞的脖子上。我手忙腳亂一邊拎著衣帶裙子一邊叫:“不
要!阿渡彆動!”
我飛快地係著腰帶,可是中原的衣裳囉裡囉唆,我本來就不
怎麼會穿,平常又都是尚衣的宮女幫我穿衣,我一急就把腰帶給
係成了死結,顧不上許多馬上拉住阿渡:“阿渡!不要!他就是
嚇了我一跳。”
阿渡收回刀,李承鄞瞪著我,我瞪著李承鄞,他似乎還有點兒恍惚,目光呆滯,先是看後麵的圍屏,然後看呆若木雞的永
娘,然後看床前的恭桶,然後目光落在他還緊捏著的我的手,最
後看著我腰裡係得亂七八糟的那個死結,李承鄞的嘴角突然抽搐
起來。
我的臉啊??丟儘了!三年來不論吵架還是打架,我在李
承鄞麵前從來都沒落過下風,可是今天我的臉真是丟儘了。我氣
憤到了極點,狠狠地道:“你要是敢笑,我馬上叫阿渡一刀殺了
你!”
他的嘴角越抽越厲害,越抽越厲害,雖然我狠狠盯著他,可
是他終於還是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開心極了,我還從來沒見他
這樣笑過,整個寢殿都回蕩著他的笑聲。我又氣又羞,奪過阿渡
手裡的刀。永娘驚呼了一聲,我翻轉刀用刀背砍向李承鄞:“你
以為我不敢打你麼?你以為你病了我就不敢打你?我告訴你,要
不是怕你那個父皇發兵打我阿爹,我今天非砍死你不可!”
永娘想要上前來拉我,但被阿渡攔住了,我雖然用的是刀
背,不過砍在身上也非常痛。李承鄞挨了好幾下,一反常態沒有
罵我,不過他也不吃虧,便來奪我的刀。我們兩個在床上打作一
團,我手中的金錯刀寒光閃閃,劈出去呼呼有聲,永娘急得直跳
腳:“太子妃,太子妃,莫傷了太子殿下!殿下,殿下小心!”
李承鄞用力想奪我的刀,我百忙中還叫阿渡:“把永娘架出
去!”
不把她弄走,這架沒法打了。
阿渡很快就把永娘弄走了,我頭發都散了,頭上的一枚金鳳
釵突然滑脫,勾住我的鬢發。就這麼一分神的工夫,李承鄞已經
把我的刀奪過去了。
我勃然大怒,撲過去就想把刀奪回來。李承鄞一骨碌就爬起
來站在床上,一手將刀舉起來,他身量比我高出許多,我踮著腳
也夠不著,我跳起來想去抓那刀,他又換了隻手,我再跳,他再換??我連跳四五次,次次都撲空,他反倒得意起來:“跳啊!
再跳啊!”
我大怒,看他隻穿著黃綾睡袍,底下露出赤色的腰帶,突
然靈機一動,伸手扯住他的腰帶就往外抽。這下李承鄞倒慌了:
“你,你乾什麼?”一手就拉住腰帶,我趁機飛起一腳踹在他膝
蓋上,這下子踹得很重,他腿一彎就倒下來了,我撲上去抓著他
的手腕,就將刀重新奪了回來。
這時候阿渡正巧回來了,一掀簾看到我正趴在李承鄞身上扯
著他的腰帶,阿渡的臉“刷”地一紅,身形一晃又不見了。
“阿渡!”
我跳起來正要叫住她,李承鄞又伸手奪刀,我們兩個扭成一
團,從床上打到床下,沒想到李承鄞這麼能打架,以前我們偶爾
也動手,但從來都是點到即止,通常還沒開打就被人拉開了。今
天算是前所未有,雖然他在病中,可男人就是男人,簡直跟駱駝
似的,力大無窮。我雖然很能打架,但吃虧在不能持久,時間一
拖長就後繼無力,最後一次李承鄞將刀奪了去,我使命掰著他的
手,他隻好鬆手將刀扔到一邊,然後又飛起一腳將刀踹出老遠,
這下子我們誰都拿不到刀了。
我大口大口喘著氣,李承鄞還扭著我的胳膊,我們像兩隻鎖
扭擰在地毯上。他額頭上全是密密的汗珠,這下好了,打出這一
身熱汗,他的風寒馬上就要好了。我們兩個僵持著,他既不能放
手,我也沒力氣掙紮。最後李承鄞看到我束胸襦裙係的帶子,於
是騰出一隻手來扯那帶子,我心中大急:“你要乾嗎?”
他扯下帶子胡亂地將我的手腕纏捆起來,我可真急了,怕他
把我捆起來再打我,我叫起來:“喂!君子打架不記仇,你要敢
折磨我,我可真叫阿渡來一刀砍死你!”
“閉嘴!”
“阿渡!”我大叫起來,“阿渡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