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朝中還是有明白人的。”趙昊笑著給海瑞添茶。
“不是你在背後搗鬼?”海瑞卻明白的很。徐階被他整得太慘了,雖然罪有應得,但大明朝卻是論心不論跡的。
哪怕證據確鑿,朝野不能直接替徐閣老鳴不平,卻可以指責海瑞忘恩負義、不講規矩,來偷襲一個六十七歲老人家。加之他清理訴訟、清丈田畝得罪了太多人,確實不知多少人想讓他滾蛋。
“我哪有那本事?”趙昊趕緊撇清道:“在江南這一畝三分地,還得靠中丞罩。我還能反過來罩中丞?那不成莫比烏斯環了嗎?”
“那是什麼鬼?”海瑞都習慣了,愣一下便不在意道:“真不是你?”
“真不是。”趙昊點點頭,他當然不能讓海瑞知道,自己跟高拱做得齷齪交易了。
“好吧,就當不是你。”海瑞深深看他一眼,不再糾纏這個問題道:“但無論如何,我最多也就能乾滿一任,也就還不到兩年了。這兩年裡他們能老實,到時候我一走,恐怕又會原形畢露了。”
“唉,治標不治本,終究是徒勞啊。”海瑞無儘悵然道:“要想避免人走政息,根本在人不在事,可惜我這個巡撫,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換了——尤其是那些代代相傳的書辦胥吏,他們就像蚊蠅一樣,到了冬天就藏起來,轉年回溫,又出來吸血吃屎了。”
“咳咳……”趙昊差點嗆到,無奈的掏帕子擦擦嘴道:“這確實是個問題,我們集團也擔心,未來最大的風險,就在官府的態度上。”
“你們確實得早點考慮了。”海瑞點點頭,這正是他要跟趙昊說的。“你在江南乾的那些事,說實話,好是好,還是太誇張了。僥幸碰上林中丞和老夫,睜一眼閉一眼,由著你折騰,將來換個不認同你這套的巡撫呢?有你們難受的時候。”
“嗯。”趙昊點點頭,心說那就隻能快進到下一位了。當然這話是萬萬不會說出口的。
“再說,你這套用利益捆綁官員士紳的法子,本身也有問題。”海瑞神情嚴肅的對趙昊道:“首先隻能在江南有用,因為這裡是魚米之鄉,你隻要理順了關係,總會有足夠的利益分配。可換了彆處呢?那些一畝地隻產五六鬥、七八鬥的地方,你開發公司能賺錢?你拿什麼分配?怎麼讓所有人都滿意?”
“是。”趙昊信服的點點頭道:“中丞看的很準,這種‘工程換土地’的開發模式,隻能在江南一帶搞起,換了彆處就抓瞎。”
在現代農業興起之前,農田產量全靠土地和氣候條件,條件好的能比條件差的地方,畝產高出五六倍。不然也不至於蘇州一府占全國賦稅八分之一。
這也是趙昊為何堅決不在江南十府之外,開設開發公司的原因。賠錢的買賣怎麼乾?
“你要不能推而廣之,那就會有個大問題了——江南和彆處的貧富差距,將進一步拉大。”海瑞一臉嚴峻道:“江南將成為一塊磁石,強烈吸引各省的流民蜂擁而至!到時候怎麼辦?”
“這是好事兒啊,人口就是生產力啊。”趙昊卻沒心沒肺的笑道,趕在海瑞發飆前,他趕緊改口道:“這不是我的說,是你的偶像在《大學衍義補》上說的。”
“你……”海瑞為之氣結,瞪他一眼道:“就算短期是好事,但長期這麼多流民湧入,一定會出亂子的!”
“流民來多少我都要,江南養不了,我就在海外找地方安置。”趙昊也嚴肅起來,斬釘截鐵道:“中丞說對了,我就是要把江南變成磁石,吸引越多的人越好!”
“你這是什麼意思?”海瑞眉頭緊鎖。
趙昊長長一歎道:“中丞,記得我跟你說過,小冰河期就要到了!”
“你是說持續百年的極寒嗎?”海瑞神情一凜道。
“嗯。”趙昊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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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也算多年**了……互相打過的嘴炮不計其數,從北京打到南京。
那還是當初在北京,兩人討論朝代更替的原因時,趙昊對海瑞講過,很多時候導致統治崩潰的大動亂,不完全是吏治失敗引起的,而是與小冰河周期有密切關係。
自夏商至今,已經發生過三次小冰河了。一次是在殷商末年到西周初年;第二次是東漢末年,三國西晉時期;第三次在唐末五代,北宋初年。
當進入小冰河期,氣溫劇降,造成北方乾旱,糧食大量減產,形成長達幾十年的長期饑荒。
這種情況下,官府財政困難,地主的收入也大受影響,自然要加強對百姓的盤剝,便又形成幾十年的社會劇烈動蕩和戰亂。事實已經證明,哪怕是漢唐這樣有超長血槽好幾條的天選帝國,也禁不起這樣折騰……
但比起朝代更迭的帝王將相敘事,更讓趙昊在意的,每逢‘小冰河期’,中國人口都會銳減超過五分之四!
不幸的是,第四次小冰河期已經又來了……事實上,現在便進入了小冰河,大運河每年十月便上凍,三月才化凍,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趙昊告訴海瑞,真正的極寒天氣,還在幾十年後呢。到時候,大明也一樣撐不過去!
海瑞當然會認為他危言聳聽、牽強附會了。但隨著趙昊不斷創造奇跡,他的論斷的說服力也與日俱增。海瑞不得不重視起他的話來,讓人找來各種史料,抽空忙閒的翻查起來。
殷商年代太久,查不到了。但後兩次資料卻很豐富,東漢末年,漢族人口是六千萬,經過幾十年的饑荒和大戰亂後,到西晉統一時,人口僅剩七百七十萬。隨後又是八王之亂、五胡亂華。最危險時,全國漢人僅剩四百萬不到……真真到了亡國滅種、文明斷絕的邊緣。
唐末漢族人口也是六千萬,至北宋初期隻剩兩千萬。天災導致人禍,人禍又擴大天災的危害,若不幸生逢這樣一段時期,簡直是置身於慘不忍睹的活地獄!
然後他又專門將這兩段時期的霜雪凍災做了統計,發現確實不僅次數遠多於從前,而且發生的時間也大大提前。此外,水旱蝗災的數量也相應激增。
接著他又統計本朝的數據,悚然發現,果然如趙昊所言,自正德開始,本朝的霜雪凍災也開始增多提前,相對應的,水旱蝗災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而且他自身的體會,也與數據吻合。這五六十年,大明確實沒有好光景,全國災害頻仍,百姓生活日趨困苦,百姓與地主對立日趨尖銳,國家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不到讓人絕望的地步,他怎可能憤懣的在《治安疏》中,向先帝喊出‘嘉靖嘉靖,家家皆淨’的最強音?
但現在,海瑞已經看明白了,皇帝也救不了大明。那麼當然隻有誰能就誰試試了。所以他才會在應天十府下猛藥、出重手。還由著趙昊胡來——以海瑞的火眼金睛,當然能看出,他是不是真的在憂國憂民了。
當然雖說是死馬當活馬醫,但海瑞還是得儘力把好方向,不要讓這小子的舉動,最後變成禍國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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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盆暖洋洋的,兩人談話的氣氛卻如墜冰窟,讓出來喝茶的李時珍,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你有拿得出手的證據嗎?”海瑞沉聲問道:“能說服滿朝諸公?”
“這太難了。”趙昊苦笑道:“首先氣候的變化,是個漫長的過程,而且過程中還會出現反複……根據我和弟子的科學預測,氣溫在未來十幾年,其實將持續回暖。這種情況下,我拋出小冰河的言論,哪裡會有市場?”
頓一下,他神情嚴肅道:“可這隻是一段回光返照,隨後情況將不斷惡化,三十年後,大明開始進入極寒。到時吳淞江都會結冰,那些人自然會相信的,可那時候再想做什麼都晚了!”
“所以我們最多還有三十年時間,來設法抵禦即將到來的大災變。”趙昊沉聲道:“以避免漢唐的悲劇重演!避免我們的國家再度華夏陸沉!避免大明子民再次成為兩腳羊、四等人那樣的牲口草芥!”
一番話,說得李時珍震驚不已,他還是頭一回聽到趙昊這個論調。以前他總覺得這小子瞎折騰,而且過於野心勃勃,很奇怪海瑞這樣眼裡揉不得沙子的清官,為什麼能容得下趙昊和江南集團。
現在才明白,原來趙昊是著急啊。而且海瑞也信了他的話,在一起著急……
“小冰河什麼的老夫不知道。”他插嘴道:“不過這天確實越來越冷倒是真的。五十年前跟著家父進京時,北運河一年冰期也就是三個月,現在基本上得結冰四個月了……”
海瑞點點頭,他這個年紀的人,自然也有同樣體會。問趙昊一個尖銳的問題道:“漢唐都闖不過去的難關,你認為自己能帶著大明闖過去?”
“儘人事,聽天命嘛。”趙昊淡淡一笑道:“至少我能拿出辦法不是。”
“把老百姓從北方移到海外?”海瑞冷笑一聲,他跟趙昊嘴炮久了,自然知道這小子一直鼓吹海外有十倍於大明的豐饒土地,實乃天賜之地,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這隻是其中之一。”趙昊豎起三根手指,一字一頓道:“抗旱高產作物的推廣,大規模向南移民,削藩,這就是本公子的三板斧,很簡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