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是見識過大漢正規軍的,不論是尚未完全喪失戰鬥力的長安北軍八校,還是傅介子麾下,臨時組成的大漢西域遠征軍。
相比於他們,他今日帶出令居的這六百餘騎可謂烏合之眾,不但衣裳武器五花八門,也沒什麼秩序,靠著幾個裡長、亭長和趙充國的家兵們才勉強維持秩序。
隸屬於護羌校尉的兩百扈從,也是當地征募的雜牌軍。
但當他們抵達城西南十餘裡外,羌人和小月氏火並的地點時,發現雙方比他們更烏合。
漢人騎從好歹還有點陣列和前後,羌人與小月氏就沒這講究了,兩邊幾千人亂糟糟的擠在一起,騎馬步行者各半,你能看到騎兵擠在步兵裡乾瞪眼,也能看到步兵被騎兵裹在一起進退。
袍澤比敵人還危險,這哪是打仗,簡直就是中學生打群架。
雙方衣著也十分相似,都是捂了半個冬天臭烘烘的皮裘,唯一能用來分辨敵我的就是發式了,羌人披發或椎髻,小月氏則紮了辮子,他們在努力向羌人拋射箭矢,羽矢雜亂地在空中飛舞,不斷有人中箭坐倒在地。
而羌人似乎是舍不得射箭,亦或是箭術太差,用的居然是皮帶飛速甩動拋出的飛石。
任弘聽羌人龍耶乾芒說過,住在稍高處的羌部養犛牛,那些畜生皮厚,若是抽它鞭子,你手都酸了,它還在雪裡慢慢地拱著尋食,得扔石頭嚇唬,所以羌人飛石準頭很高,中者頭破血流。
扔完一輪石頭後,羌人便開始了他們最擅長事,豬突衝鋒——騎著高大河曲馬的羌人果於觸突,這種馬體格強壯,適合突擊或者拉挽重物,卻見他們披著簡陋的甲,從山坡上悍不畏死地持著矛朝敵人發動衝擊,小月氏畢竟人少,漸漸不敵。
而詭異的是,前麵的三千多羌人在戰鬥,後麵還有許多人也不助戰,坐在地上烤火,他們已經發現了靠近的八百漢人,牛角號被吹得震天響,跳將起來上了坐騎,看來那是羌豪留著的預備隊……
“羌人不止三千啊。”
任弘算著羌人的數量,不知是支書報錯了還是剛趕到了一匹,這些羌人起碼有四千,是煎鞏羌和黃羝羌合兵追擊麼?
張要離提議道:“西安侯,吾等插入兩陣之間,將兩邊分開如何?”
在他看來,西安侯此來是要接應小月氏,然後將羌人斥退的,護羌校尉起到的是仲裁的作用,那六百人是拉來壯膽充數的。
但沒想到任弘觀察了一陣後卻道:“直接朝羌人側翼衝殺過去,喊殺聲越大越好。”
“啊?”
張要離一愣:“吾等不是來調解的?”
任弘有自己的打算:“羌人不會與吾等講理,彼輩人多,若是道明來意,反為其所輕,非但不放小月氏離開,甚至有可能襲擊吾等。不如乘彼輩不知我方虛實,先做出衝擊之勢,羌人本就沒準備好與漢官為敵,以為我有後援,勢必退卻。”
“將話傳下去,沒有金鼓,跟著我走,跟著赤黃旗走,馬速不要太快,嚇唬嚇唬羌人即可,不要與之戀戰。”
他看了有些緊張的辛慶忌一眼:“第一次打仗?”
“不是第一次,之前見過。”辛慶忌嘴硬。
任弘一笑:“待會跟緊我,今日隻是小場麵,多半打不起來。”
話被傳了下去,引起一陣嘈雜之聲,但在趙充國家監趙甲的訓斥下很快就沒了。
令居縣人與羌人供出了數十年,時常發生衝突,因為漢民有官府撐腰,從來不帶怕的。烏合之眾們躍躍欲試,隨著任弘抽出劍縱馬上前,也一批批從山坡上衝殺下去,直指正在圍攻小月氏的羌人側肋。
原本迎過來想要看看漢人打算做什麼的幾十名羌人見此情形大驚,還不等逃遠,為首的烏布便帶著烏孫人開弓瞄準,將他們一個個射落,烏孫人的射術顯然要好過羌人。
幾十支牛角號爭先恐後地響了起來,急促的音調寓意著危險到來,正在鏖戰的羌人偏頭一看,一支數百騎的漢人竟朝他們側方殺來,也顧不上小月氏了,忙不迭地退了回去,小月氏乘勢反擊,反而殺死了百餘羌人。
而任弘卻沒有直接衝入陣中,反而帶著眾人繞了個彎,重新回到了山坡之上,小月氏人發現這是友軍,也陸續撤了上來,多是傷痕累累。
任弘派人過去道:“我乃護羌校尉,汝等豪長支書去向我求援,來救汝等了,誰會說漢話?”
“我乃支屈二。”一個頭發微微發黃的長臉青年來向任弘下拜,頭上被羌人的石頭砸出一個傷口,鮮血不斷滲出來。
“汝兄長呢?”
“死了。”
支屈二看向身後——那原本是白馬,他兄長的屍體放在上,鮮血將馬染成了鮮豔的花紅色。
雙方就這樣分出狹窄的河穀兩方,任弘人少不希望令居縣人有傷亡,懶得去仰攻,而羌人不知他虛實,也不敢再攻過來。
羌人顯然沒搞清楚狀況,許久後才派了人過來試探:“來的是哪位漢官?”
任弘一揮手,讓人將這譯長按倒,先打上十幾耳光:“護羌校尉至此,煎鞏羌、黃羝羌豪長何在?為何襲擊小月氏,立刻來見我!”
方才任弘一聲招呼不打直接衝了,對麵的羌帥哪裡敢過來拜見,繼續讓臉腫著抵達譯長來傳話:
“煎鞏豪長煎良、黃羝豪長黃羊兒敢告於護羌校尉,煎鞏羌和黃羝羌的牛羊走失,原來是被小月氏人偷了,於是便來討要,小月氏不還,這才起了衝突,護羌校尉要庇護小月氏麼?”
“荒唐!”任弘大怒,讓韓敢當再扇了譯長幾下,罵道:
“丟的是頭金牛還是金羊?要三四千人一起來找?還敢跑到本校尉駐地二十裡內交兵。回去告訴煎鞏豪長,立刻交還掠奪的牲畜人口,收兵散去,否則將視為叛逆,天漢大軍即時誅滅!”
譯長被扇得暈頭轉向,連連討饒,最後稽首去了。
對麵的兩個羌部也在觀察漢人,張要離將斥候布得很開,羌人的遊騎過不來,見赤黃旗犛牛旌,應該就是那新來的護羌校尉,但他們沒想到此人會直接帶兵出城接應小月氏。
“可比前任的護羌校尉大膽多了。”
煎良對黃羊兒道:“西岸的小月氏支赤胡兒已散,吾等也掠了足夠的牛羊婦女,答應先零羌的事也做到了,不宜直接與漢官起衝突,不如撤走。”
眼看羌人陸續撤離,支屈二急了:“護羌校尉,不能放他們走!”
趙氏家監趙甲過來譏諷道:“你這湟中胡,要報仇便帶著部眾追上去啊,還等什麼?”
支屈二不說話了,額頭的血還在流,任弘示意遊熊貓給他包紮一下:“窮寇莫追,歸師勿掩,小月氏傷亡頗多,且先收攏部眾,想要報仇?”
他笑道:“隻要汝等願意,有的是機會!”
……
相比於西岸幾乎全滅的兄弟部落,因為支書帶族人溜得快,損失的主要是牛羊牲畜,人卻大多都活著,在任弘帶著被解救的小月氏千餘騎回到令居縣時,先逃來的婦孺和丈夫兄弟兒子見了麵。
從一百年前開始,月氏,不論是大月氏還是小月氏,就失去了故鄉,成了流浪的民族,東奔西走,卻要麼被緊緊追殺,要麼遭到排擠。
大月氏跑得遠,已經抵達阿富汗和北印度,翻身做了主人。小月氏更慘些,在湟中這苦寒之地,夾在漢羌之間,小心翼翼地度日。
可沒了牛羊,丟光了秋天積蓄的糧食,這個漫長的冬天要怎麼熬過去?狩獵絕對填不飽大多數人的肚子,等二三月冰消雪融,他們部落恐怕要死三分之一的人。
一個小豪帥在支書耳邊說了幾句話,支書陰沉著臉頷首,目光看向還沒進城的任弘。
相比於唉聲歎息不知要怎麼度過這麼冬天的小月氏,任弘身後的令居縣眾人則興高采烈,雖然今天沒打起來,但他們卻以八百人嚇退了四千羌人呢。
支書忽然抽出了刀,一下捅進了那對他耳語的小豪帥肚子裡,又在驚呼中,當場砍了他的頭,然後膝行來到任弘麵前,將血淋淋的頭顱獻上。
任弘在韓敢當等人的扈衛中,絲毫不擔心安全:“支豪帥,他犯了什麼罪?”
“忘恩之罪。”支書道:“此人居然提議劫持任使君,搶掠令居,小月氏最重恩義,他該死!”
“漢家常視我為賊寇,曆任護羌校尉欲使我與羌人相鬥,緊要時卻又不救,今任使君待我以恩信,開門內我妻子,部族乃得保全,吾等不知何以為報。”
支書用月氏語吆喝著部眾,帶著這些蓬頭垢麵的難民,朝任弘下拜叩頭道:“從今以後,我部千餘青壯,任憑君侯差遣!”
這意思就是:要管飯。
支書能猜到這位護羌校尉的所求,過去三十年間,他們小月氏經常做漢人的雇傭兵,如今不過重操舊業。
任弘心中暗喜,多虧了煎鞏羌抬一手,小月氏無法保持中立,他急需的第一支武裝到手,起碼不再是空頭司令了。
不過,彆看小月氏現在慘兮兮,支書滿口恩義,可湟中胡出了名的狡猾和搖擺,得提防他們變成中山狼反咬一口,婦孺老幼,就作為人質吧。
在任弘看來,真正靠得住的,還是今日幫了大忙的令居人。
於是在派人送小月氏去城東的山穀暫時安頓後,任弘在城門前朝溜達了一圈,準備回家吃飯的令居縣眾人長拜道:
“今日多虧諸位義士,方能斥退羌虜,本校尉會向朝廷為諸位表功!”
按照套路,眾人應該惶恐回拜,下一句應該是“西安侯不必如此,保衛家鄉本就是吾等該做之事”。
然後各回各家,不留身與名。
唉,涼州的鄉親們就是樸實啊。
可讓任弘沒想到的是,他這話一說出來,便引發了一陣咋呼。
不知是誰第一個叫了起來:“表功?好啊!諸位聽到了麼?西安侯要為吾等向長安要好處了!”
“大善,今日不枉我白跑了一趟,這甲可緊了。”
這是那第一個加入隊伍的裡監門,中年發福後,年輕時製作的甲胄有些緊,一直沉默寡言,此刻卻忽然高興了起來,讓任弘大跌眼鏡。
“西安侯,要表功就替吾等要些實惠,那些沒用的爵位,就不要再發了,我鄰居家的癡兒都已經是公大夫了。”
“我也是五大夫了。”
“沒錯,直接賜酒比較好,寧少一級爵,換得一盅酒。”輕俠們已經在舔嘴唇了,邊塞兒郎,酒是永遠不夠的。
“若是能免口賦一年就更妙了。”一個商賈懶洋洋抱著矛如是說,嘴裡哈欠連天。
趙甲也哈哈大笑:“羌人踐踏了好幾處田畝呢,西安侯給長安的奏疏裡說誇張些,若是能免賦三年、五年,吾等定會念你的好。“
這……
任弘哭笑不得,他來金城郡前聽說,此地是“民俗質木,不恥寇盜”。
當時還奇怪,老實人和強盜,這兩個詞怎麼會合在一起用,如今才知道,這些金城郡人啊,真是又質樸,又刁蠻,做事時靠得住,要起好處來也毫不客氣,蹬鼻子上臉的。
就是這樣的一群人,才能將根深深紮在這片窮山惡水裡,在戰火連天的邊塞活下去,強悍到羌胡都怕他們三分。
任弘隻得答應了他們那些不算過分的請求,回過頭後,望著歡天喜地回家的眾人,笑罵道:
“這群涼州人,真是一群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