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他們去追擊粟特商人的時候,傅介子安排副使吳宗年及盧九舌等十人在城外照看牲畜,他自己卻隻帶著韓敢當數人,進了伊循城。
作為城主,伊向漢家的庭院,占了全城最高的位置,高足有兩層,以木材梁架,土坯砌牆,樹枝編紮為骨,內外塗泥成牆。
而被葡萄架子包圍的方形庭院裡,中央位置是一個大火塘,樓蘭人吃飯便是圍著火塘盤腿一坐。
火塘邊已有一個女子在忙活,卻是伊向漢的妻子——一個漢女。
這女子乃是伊向漢十多年前,隨樓蘭王子去漢朝時,在長安勾搭上的,伊向漢一口漢話,便是跟她所學,見傅介子抵達,不由大喜,立刻屈身行禮。
雖然西域貧瘠,但作為城主夫人,她日子過得還不錯,養得有些豐腴,但與上次說說笑笑不同,這次相會,臉上少有笑意,看向傅介子時,欲言又止。
“餅熟了麼?”
伊向漢回來就一吆喝,讓奴仆取了來自大宛的葡萄酒出來,一整隻烤全羊已經炙烤完成,香氣撲鼻,隻差主食了。
伊向漢之妻這才想起來,連忙用火鉗掏著火塘的灰,裡麵埋的便是樓蘭人每天都要吃的食物:胡餅。
傅介子見過胡餅的製作過程:先在一張麵餅上放剁碎的羊肉和蔥,然後取同樣大小的一張麵餅覆蓋在碎肉上,合上兩張麵餅的縫。隨後在火塘裡用胡楊或紅柳枝燃一堆火,待火熄滅,將肉餅直接埋進熱灰中,大約一個時辰後,取出肉餅,拍掉灰塵,一個烤熟的胡餅就誕生了。
客人越尊貴,胡餅就要攤越大,食用時要用刀平均切成小塊,分而食之。據說,吃了這種火塘胡餅後,在沙漠睡覺不蓋被子,第二天也不會得病。
任弘鼓搗的烤饢,不過是胡餅的加強版,但確實先進了不少,胡餅麵裡有股灰土味,還容易掌握不好火候烤糊。
平日裡,伊向漢之妻定是不會搞砸的,可今日不知怎麼,她將胡餅掏出來,已是漆黑一片,外表完全糊了……
“這蠢婦人。”
伊向漢有些不樂,向傅介子告罪後,用樓蘭話嗬斥起妻子來,他妻子委屈的還了幾句,誰料二人卻越吵越凶,最後妻子急了,甩出一句漢話:
“若是良人嫌我烤的不好,那便讓你那匈奴妻出來烤啊!”
氣氛一下子就尬住了。
這時候,在外打聽消息的盧九舌進來了,到傅介子耳旁低聲說了幾句話後,傅介子頷首,拍著腰間的劍道:
“說起來,還未恭喜伊城主新婚燕爾啊!”
伊向漢見瞞不住了,勉強笑道:“傅公,我前不久的確娶了一個匈奴女,但……”
“但她隻是你的左夫人,位在這右夫人之下?”
傅介子冷笑:“大漢以右為上,匈奴以左為上,如此你不管對匈奴還是對漢,都交待得過去,是麼?”
烏孫國多年前就玩過類似的招數,先以馬千匹為聘,迎娶了漢朝的江都王劉建之女細君公主,烏孫昆莫以之為右夫人。匈奴單於聽說後,也派人送來自己的女兒,烏孫昆莫以之為左夫人,開始兩頭討好。
這嘴上說著心向大漢的伊循城主,怕也想效仿哦。
伊向漢連連賠罪:“外臣是迫不得已啊!傅公有所不知,就在數月前,傅公剛去往玉門關沒多久,日逐王手下的僮仆都尉聽聞龜茲之事後,便帶著百餘騎,親自來了趟樓蘭!為的正是堵截傅公。”
“但他來得晚,撲了個空,於是僮仆都尉除了像往年一樣,督責賦稅,索要牲畜黃金外,還帶來了一群匈奴女子,要樓蘭王自娶數人,其餘依次安插到各城。我當時在樓蘭城,若是不從,恐怕已被樓蘭王和僮仆都尉所殺!”
日逐王,乃是入駐西域腹地的匈奴小王,牙帳設在焉耆、危須、尉犁之間的博斯騰湖邊,主要職責便是替匈奴單於管轄西域各國,還專門設置了一個叫“僮仆都尉”的機構。
僮仆,即是奴隸,在匈奴人眼中,西域諸邦,就是數十個在黃沙雪山間的綠洲上,為自己創造財富的奴隸……
匈奴人還很喜歡用聯姻來控製屬邦,不以送女為恥,這是將此招用來樓蘭了。
“你那胡妻呢?”傅介子走到伊向漢麵前,似笑非笑。
伊向漢垂首:“我料想傅公年初恐怕要來,恐其暗暗向日逐王報信,便派人帶著她,去湖泊西麵狩獵去了……”
傅介子拍著他的肩膀:“僮仆都尉除了送你一個匈奴妻外,就沒有囑咐過你,若是城主砍了我傅介子的頭顱,能得到匈奴單於多少賞賜?”
伊向漢能感覺到,傅介子手上用上了力氣,仿佛下一刻,這雙曾在龜茲親自斬殺匈奴使的手,就能將伊向漢的脖子扭斷!
傅介子已知他心向大漢之餘仍暗通匈奴,為什麼不怕他,欣然赴會?
不止是仗著自己是大漢正使,西域除了匈奴人,沒人敢明地裡出手。
也因為,這傅介子自己,就是一個能手搏虎熊的勇士啊!
伊向漢有些戰栗,咬著牙道:“也不瞞傅公,僮仆都尉確實讓我向匈奴通報漢使往來情形,若能學著樓蘭王安歸,派人冒充匪盜直接劫殺漢使就更好了,他更向我許了很多好處。”
伊向漢跪了下來,仰頭道:“去年,僮仆都尉一共從我伊循城索要走了五十頭牛,兩百頭羊,十張虎皮,三百捆蘆葦杆,五十筐雁羽,外加十峰駱駝,以及它們馱著的糧食。”
“匈奴人往來樓蘭期間,還欺辱了城外兩戶牧民的妻女,殺了三個人!”
“而他許給我的好處……”
伊向漢冷笑道:“是來年要上交的賦稅減半,再多送一個匈奴女給我為妻!”
……
而另一麵,得了那粟特商人沙昆的情報後,任弘不由為城中的傅介子擔憂。
倒是奚充國等人聞言哈哈大笑,渾然不懼,反道:
“借那伊向漢十個膽子,也不敢光明正大對傅公出手,若存了這種心思,更需要擔憂的,反而是他自己。”
話雖如此,他們還是留下孫十萬等人看押粟特人,其餘人立刻去往伊循城接應傅介子。
伊循城,便是後世在羅布泊西北發現的古城,編號“LE”。
說是城,其實就是個大點的塢院,隻比懸泉置大一倍。
它坐落在孔雀河以北的台地上,百餘米見方,主門在南牆近正中,另一門在北牆。城牆由束柴捆層及垛泥交替壘築而成,高約兩丈。
城內四隅有台階通至城牆頂部,每麵牆上稀稀拉拉守著數人,平日裡城門緊閉,看到使節團吏士歸來,立刻呼喊著讓人開門。
吏士們雖然嘴上談笑依舊,可實際上,卻已經做好了火拚的準備。
趙漢兒背著弓,看似不經意地往門邊一靠,與歸義羌人那加閒聊,目光卻鎖定了北門牆垣上的幾個人,他和那加有把握在五個呼吸內,將他們統統射翻。
任弘和奚充國則繼續往裡走,奚充國擅長的是弩,此刻背在背後,任弘要做的就是用盾牌為他做掩護,給奚充國上弦的時間。
和西方領主的城堡一樣,伊循城內沒有平民,隻有伊向漢的族人和奴仆,以及豢養的兵卒。
這些人並未表現出敵意,反而對使節團吏士又敬又怕,敬大漢使者的身份,怕他們追殺粟特人後,身上還沾著的血,眼中流露的殺氣……
無人前來阻攔,沿著微微傾斜的唯一街道,抵達伊向漢的居所時,卻見韓敢當正渾身重甲,站在門口,堵住了進去的路。
他不吃樓蘭人遞過來的胡餅,隻警惕地看著裡裡外外,想來是得了傅介子囑咐。
隻要裡麵的伊向漢敢有一絲異動,這三十餘名全副武裝的漢使吏士,便能將這所有男丁、兵卒加起來不過兩百餘人的小城,給掀個底朝天!
但任弘顯然想多了,接下來的劇本,不是戰狼2。
而是家庭倫理劇。
眾人進到葡萄架子下的庭院裡,看見了詭異的一幕。
伊向漢和他的漢人妻子,正跪在傅介子的腳邊,嚎嚎大哭。
哭訴日逐王對樓蘭的勒索,哭訴匈奴人永遠無法滿足的貪欲。
以及第三者插足,對他們夫妻感情產生的破壞!
……
PS:原始胡餅的模樣,應該和今天西域省還經常吃的“庫麥琪”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