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不是犯彆扭嗎?”
滕村機床廠,齒輪車間的車間主任文建民一臉無奈地對銑工高樹椿說道。
前些天,滕機與臨一機簽署了一個合作協議,允許臨一機租借滕機的廠房、設備,並雇傭滕機的工人,為臨一機生產機床產品。隨後,臨一機拿來幾台龍門銑床的訂單,開始從滕機的各個車間裡招募工人進行生產。高樹椿作為齒輪車間裡技術最好的銑工,被列入了推薦給臨一機的工人名單。
滕機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生產任務不足了。高樹椿和他的工友們一星期倒有三四天是閒著的,隻能在車間找個角落打牌消磨時間。聽說有活乾,大家報名都很踴躍,臨一機方麵當然是希望雇一批技術水平更高的工人,所以高樹椿便在眾人之中脫穎而出了。
按照滕機與臨一機之間的協議,被臨一機雇傭的工人,工資由臨一機方麵負擔,臨一機同時還會向滕機另外支付一筆費用,算是借用人員和設備的租金。從滕機方麵來說,把設備和工人借給彆的企業去從事生產,當然是比較窩心的事情,對方給的錢相當於設備折舊和工人工時成本,利潤都由對方全部拿走了,滕機相當於是替人做嫁。
但既然自己接不到訂單,那麼替人做嫁也總比全廠工人都閒著要強。臨一機能夠雇走一批工人,相當於減輕了廠裡的負擔。臨一機支付的租金,也是廠裡的一筆額外收入,雖然額度不高,也是聊勝於無吧。
周衡在廠務會上提到這件事的時候,其他幾位廠領導是頗有一些微詞的。大家覺得臨一機此舉有些欺負人,既然你們能夠接到訂單,而且產品也是滕機更擅長的銑床,就應當把訂單直接交給滕機來生產,大不了滕機付給你們一點信息費,利潤的大頭還是應當留給滕機的。
可微詞歸微詞,人家臨一機不接你這個茬,你又能如何?自己的業務員不給力,同樣是出去跑客戶,人家臨一機就能從你的鼻子底下把訂單搶走,你有什麼可說的?
客戶不是傻瓜,他們之所以願意和臨一機簽單,而不是和滕機簽單,除了兩家廠子業務員能力上的差異之外,人家更看重的,是臨一機有更可靠的質量和售後承諾,未來有什麼問題,找臨一機解決,遠比找滕機要更讓人踏實。說到底,就是滕機自己把自己的信譽給做砸了,與業務員的關係還真不是太大。
滕機的廠領導其實也知道這一點,但誰又願意承認自己有問題呢?企業經營不善,往彆人身上甩甩鍋不好嗎,自我反省這種事情,實在是太討厭了。
話說高樹椿接到自己被臨一機雇用的通知之後,還是挺高興的。現在滕機的工資還勉強能夠按時發放,但工資標準比臨一機要低出一大截。卻給臨一機乾活,拿的是臨一機的工資,乾滿一個月,拿到的錢比在滕機乾活要多出一倍多,這種機會,誰不想要?
一台龍門銑床上千個零件,涉及到滕機所有的工種。臨一機要借用滕機的地方和設備進行生產,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用到的設備都搬到一個車間裡去,更何況,有些設備根本就是不能搬動的,隻能在原來的地方生產。這樣一來,工人們原來是怎麼生產的,現在依然是怎麼生產,隻是負責生產調度的人由滕機的管理人員變成了臨一機的管理人員。
以高樹椿的想法,自己是車間裡最牛的銑工,龍門銑床上的這些齒輪加工,也是他過去乾慣了的,誰來管理,他也是照樣乾活,還能出什麼岔子不成?
可偏偏就出了岔子。
分配給高樹椿的業務,是加工機床變速箱裡的幾個大齒輪。高樹椿拿到圖紙,看了看各個參數,就開始乾活了。他手腳麻利地把工件的毛坯夾好,裝上合適的銑刀,略略對了一下進刀點,便啟動機床,吱吱地開始切削起來,一套操作如行雲流水,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位極其牛叉的高級技工。
在高樹椿心裡,存著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念頭,那就是要在臨一機的調度麵前好好地露上一手。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討好臨一機的調度,也不是為了其他什麼私利,他隻是想讓這幫南方佬看看,滕機雖然經營不太景氣,但虎老雄風在,滕機工人的技術,是不容小覷的,你大爺永遠都是你大爺……
“咦,這位師傅,你怎麼沒換刀啊?”
一個聲音在高樹椿身後響起來,帶著很濃的南方口音,還有就是用口音也掩飾不住的不滿。
高樹椿沒有慌張,他先穩穩地完成了正在做的操作,把銑刀退離工件表麵,這才回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那人。這個人高樹椿是認識的,文建民此前給他們都介紹過,是臨一機派來的生產調度,名叫陳勁鬆。
見麵的時候,陳勁鬆曾向大家做過自我介紹,說他也是做銑工的。他沒有說自己的歲數,但從臉相上看,也就是30歲不到的樣子,比高樹椿小了起碼10歲。高樹椿有足夠的自信,認為自己的銑工技術足夠給陳勁鬆當師傅。
“你說什麼換刀?”高樹椿看著陳勁鬆,漫不經心地問道。這是一種高手對菜鳥的說話方式,你越表現得滿不在乎,就越能顯示出自己胸有成竹。
“按照工藝要求,你用三麵刃刀銑完這個台階麵之後,需要換單角刀銑那兩個角度槽,你怎麼沒換刀,先去銑直角槽了?”陳勁鬆用手指著放在一旁的圖紙,說道。
高樹椿微微一笑,說:“陳調度,你乾銑工的時間不長吧?我教你一手吧,你來看,這個台階麵和這個直角槽,都是用這把三麵刀,我先銑直角槽,再換刀去銑那邊的角度槽,就能少換一次刀。
“你也是乾銑工的,應該知道換一次刀要耽誤多少工夫吧?我先把用這把刀的操作都做完,再換下一把刀,加工一個這樣的齒輪,起碼能省三分之一的時間。”
“這個我懂。”陳勁鬆點點頭,“可是工藝文件上說,要先銑角度槽,然後再銑直角槽,你得嚴格按照工藝文件的要求來做。”
高樹椿不屑地說:“搞工藝的那幫人,壓根就沒乾過活,你聽他們的,那就是瞎耽誤工夫。反正角度槽要銑,直角槽也要銑,誰先誰後,有什麼區彆嗎?我乾了快20年銑工了,就這麼一個破齒輪,我還用得著看什麼工藝文件?”
陳勁鬆黑著臉說:“這位師傅,哪個地方先加工,哪個地方後加工,我雖然也不懂,但我相信,工藝那邊是有講究的,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地讓你多換一次。
“對了,我在技校的時候,聽老師說過,有些工件的材料偏軟,加工的時候表麵容易變形,所以要留出一些時間來讓表麵恢複。我琢磨著,工藝上規定各個部分的加工順序,是不是就是為了留出恢複變形的時間。如果我們違反了工藝要求,零件的精度就會受影響。我們都不了解具體的工藝設計思路是什麼,所以還是照著工藝文件的要求來做是最好的。”
“你說的是技校裡那一套,這些東西在工廠裡吃不開。我們滕機造了幾十年銑床,我自己,還有我師傅,還有我師傅的師傅,都是這樣乾的,你到市麵上去打聽打聽,我們滕機的銑床精度不行?”高樹椿嗆道。
陳勁鬆顯然並不擅長於吵架,要論銑工技術,他也的確不是高樹椿的對手。滕機是專業製造銑床的,滕機的銑床質量在行業裡數一數二,高樹椿說滕機幾十年都是這樣生產的,讓陳勁鬆還真沒啥話來反駁。
不過,陳勁鬆有自己的原則,那就是工藝文件上的要求是必須嚴格執行的,這也是這幾年臨一機不斷強調的生產紀律。臨一機過去也有一些工人不太在乎工藝文件,覺得隻要自己加工出來的零件與圖紙上的要求完全一致,你憑什麼管我是如何造出來的。
但實際上,工藝文件上的要求往往是有依據的,這些要求都是基於理論推導以及無數經驗的總結,有些要求看上去似乎是繁文縟節,但照著做就能夠生產出質量更好的零件,違背了工藝要求,零件哪怕是表麵上尺寸、光潔度等完全一樣,內在的質量指標卻是達不到要求的。
要向所有的工人解釋工藝文件背後的理論依據,是不現實的,所以車間裡的規則就是一切嚴格按照工藝文件去做。你覺得有更好的辦法,可以向技術部門提出合理化建議。技術部門如果接受了,則你的辦法會成為新的工藝要求。技術部門如果不認可你的辦法,那你就隻能乖乖地照著技術部門的要求去做,不能自己隨便修改工藝設計。
“這位師傅,我不管滕機過去做過多少年的銑床,既然你現在是接受了臨一機的生產任務,那麼就必須按照臨一機的規定來做。你剛才加工的這個齒輪不符合要求,回頭我找我們的工藝員來看看,如果他說還能用,那就留下來。如果他說不行,那就要當成廢品,同時要按規定扣罰你的工資。”陳勁鬆嚴肅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