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在場的每個人，都因為郭淡的這一番話，而陷入沉思之中。
就連方才站起身得徐渭，此時又盤腿坐在角落裡麵，皺眉不語，當然，他的衣服也不見得比這個角落要乾淨。
然而，在一年多前，郭淡在朝堂上，其實也提過類似的觀點。
但是那一回，沒有人思考過這個問題，也沒有人重視。
包括申時行、王家屏他們。
不是他們輕視郭淡，而是因為這非傳統的治國之道，他們生平所學，也從未有過“發展”的思想。
怎麼增加總產出，他們是真不懂。
可話說回來，難道今日在場的人，覺悟要比申時行、王家屏他們還要高嗎？
當然不是。
原因就在於張居正。
張居正是一個極具爭議的人，有人視其為神，也有人視其為魔鬼。
但不管大家願不願意承認。
張居正就是這個時代的標誌性人物，而不是萬曆。
關於張居正一切，不管是他的政策，還是他的為人，大家可都是非常熟悉，不管是喜歡他的，還是恨他的。
因此當郭淡拿著張居正為引路人，來切入這個觀點，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得順著這條思路去思索。
而這個思路讓他們在黑暗中看到一絲曙光。
土地兼並！
這個一直困擾著封建王朝的問題。
而一直以來，王朝都是用“治”的方式來處理，具體來說，就是土地再分配，這一點一直以來都被人為是絕對正確的。
但從來是行不通的，除非是開動戰爭機器。
其根本矛盾在於，土地再分配必然會傷害得既得利益者，而製定政策的恰恰也是既得利益者，這怎麼可能成功。
那為什麼每個朝代剛剛建起，就非常容易做到。
因為那時候土地再分配，是新的既得利益者來分配舊既得利益者的財產，這二者並不矛盾，而且是必然的結果。
郭淡的這個思路，無異是否定這個傳統概念，一旦大家接受這觀點，立刻就出現無限種可能。
那些年輕學子是越思索，就越激動，根本停不下來。
而有著切身之痛的趙清合等人，當然不會再反對郭淡，他們認為郭淡說得非常對。
老謀深算得蘇煦，思考得確實背後的利益，他瞟了眼趙清合他們，又瞧了眼台下的學生們，稍稍闔目，暗暗歎了口氣。
他不是沒有話反駁，而是張居正束縛著他，他是堅定反張居正的，他絕不會為張居正辯駁的，因為張居正曾關閉私學院，對他們這些人進行打擊。
而他們今日前來，是想用張居正來打擊郭淡。
這真是一場悲劇啊。
而支持張居正的李贄他們，對於郭淡的這一番言論，卻是更加推崇，因為他們支持張居正，不是因為張居正的為人，而是因為張居正的改革。
然而，若是將郭淡的這番言論，視作改革的理論支持，其實要比張居正更加激進，因為郭淡否定了傳統治國思想，這更加符合他們的主張。
這麼一比較，張居正的改革還真就有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李贄激動道：“閣下所言極是，其它州府也可以想衛輝府學習。”
趙清合他們望著李贄，竟然有那麼一絲絲認同感，去tm士農工商，讓開封府進入衛輝府的節奏吧。
黃大效倏然起身，正欲反駁時，郭淡是斬釘截鐵道：“不行。”
李贄當即一愣，“為何？”
蘇煦等人也是詫異的看著郭淡，他方才甚至以為，李贄就是郭淡的托。
郭淡給出這個觀點的目的，就是給予重商主義一個理論支持。
蘇煦知道李贄他們這些人非常推崇重商主義。
郭淡又麵向考生，道：“你們一定要記住，我給出的隻是一個思路，而不是一個答案，這一點尤為重要。
衛輝府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百泉居士說得也不無道理，既然衛輝府取得成功，為何朝廷不推廣出去？當今聖上英明神武，勵精圖治，又豈會跟那些迂腐之人一般，隻因我是一個商人，而就拒絕這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你又來了，我們惹你了嗎？黃大效、崔有禮等人氣得頭發都豎起來了。
但也不得不說，這家夥真是把含沙射影發展成一種藝術，什麼卵事，都能把他們諷刺一遍，還讓他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一來，郭淡沒有指名道姓；二來，郭淡總是將萬曆放在前麵，跟皇帝一比，說他們迂腐又怎麼呢？
李贄很無良地笑得幾聲，又滿懷好奇道：“那是為何？”
郭淡道：“因為衛輝府的成功隻是基於一個商人對於利益的追求，而不是出於國家利益和百姓利益的追求。
這隻是一個偶然，而不是必然的結果。
否則的話，我早已經喊出張居正不及吾也，但事實不是這樣的，張居正雖然有罪，但也比我這個商人要偉大的多，我永遠不能否認這一點。
政治是政治，買賣是買賣，可以相互借鑒，但絕不能混為一談。這隻是一個思路，至於怎麼去解決這個問題，還是需要在坐的各位，如果你們將來有機會入朝為官的話，而不是我這個商人。”
這一番話下來，李贄真是佩服得五服投地。
什麼是舉重若輕？
這就是。
什麼是謙謙君子？
這就是。
就連那些考生們望著郭淡的目光，也漸漸變得炙熱，甚至夾帶著一絲崇拜。
郭淡之前屢屢提到實事求是，然而他自己也是以身作則，這要是彆人，那必然會推崇自己的這一套理論，而郭淡不但沒有這麼做，反而是堅決否定。
這就是就事論事。
相比之下，某些人就有些相形見絀啊！
郭淡自嘲地笑道：“商人還是唯利是圖的，不管是開牙行，還是開學院，目的都是為了掙錢。這兩天外麵就有人傳言，我辦學院是為了圖你們的錢，他們是對的，我就是要賺你們的錢。”
“哈哈---！”
麵對郭淡這麼直白的貪婪。
大家都笑了起來。
崔有禮當即就鬱悶了，這你們還笑？
你們是瘋了嗎？
要是以前，早就將郭淡噴得狗血淋頭。
“彆笑！這不是玩笑。”
郭淡搖搖頭，又道：“我賺過很多人的錢，不計其數，但是那些人都是心甘情願地掏出錢放在我口袋裡麵，包括入股牙行的商人，包括衛輝府的地主。直到如今，他們都沒有絲毫後悔，因為他們得到了更多，而你們馬上也會成為其中一員，並且也將會與他們一樣，你們將會心甘情願掏出每一文錢。
我之前就說過，我建設士學院的初衷，是因為我發現陛下身邊缺乏能臣乾吏，這可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故此我們的課程，就是關於當下和未來，為了未來而解決當下的問題，而這一堂課也證明，你們非常需要士學院。”
大家情不自禁地點著頭，事實已經證明，這真的是他們所需要的知識，而且太值得學習，關鍵這還是皇帝的需求。
郭淡笑道：“故此我要向考上的那三十二名學生說聲恭喜，至於那些未有考上的，也無須氣餒”
說到這裡，他偏頭看向蘇煦他們。
蘇煦非常肯定，他不想郭淡在此刻關注他們。
但郭淡怎麼可能放過他們，言道：“你們可以進入南京學府，老丘學府繼續學習，待學成之後，再來我們一諾學府，隨便說一句，他們也將會提供這方麵的課程，對此我是非常歡迎，有競爭才會進步，一家獨大，隻會原地不動。”
李贄他們樂嗬嗬地笑了起來。
這話說得實在是太巧妙了，其實郭淡是暗指他們儒家壟斷教育，一家獨大，而不是指自己。
蘇煦著實忍不住了，諷刺他一家獨大也就罷了，關鍵郭淡表現的這麼大氣，還鼓勵年輕人去他們學習，以便將來進入一諾學府，太惡心人了，當即反諷道：“可惜閣下在買賣上不是這麼做的。”
就是在諷刺郭淡在開封府壟斷著很多買賣。
郭淡苦笑道：“朝廷的旨意，晚輩可不敢違抗。”
黃大效聽得氣不打一處來，如今他也都迷茫了，明明限製士農工商，結果卻幫著郭淡一家獨大，惹得不少大商賈抱怨，真是狐狸沒打著，惹得一身騷。
郭淡又回過頭來，看向大家，道：“不得不承認，如南京學府、老丘學府，是令我非常羨慕，因為我們一諾學府不會提供修身方麵的課程。”
“這是為何？”一個考生問道。
台上的名士們默默的記下這小子，今後彆來我學府，我不收。
郭淡道：“因為我做過非常詳細的調查，在這方麵競爭太大，是難以盈利的，關鍵這也不是我們擅長的。”
蘇煦、趙清合他們聽得是強顏歡笑，一點也不高興。
他們也終於回到了現實，郭淡目的就是宣傳他的士學院，隻不過是用一種高大上的宣傳方式。
事實也是如此。
郭淡話鋒一轉，道：“不過我們士學院將會提供律法、算術、音樂、繪畫、戲劇、醫學方麵的教育。因為我發現這方麵的人才，是非常稀少的，具有非常大的潛力，關鍵競爭少。就好像我，我雖然隻是童生，但是我的算術手段不但令為我賺得大量的財富，還深得陛下的欣賞，曾還想讓我進入戶部，關於此事，薑給事和黃禦史可以作證。”
薑應鱗和黃大效皆是沉默不語。
又拿皇帝來打廣告，要不要點碧蓮。
那些考生聽得眼中一亮，這也不失為一條路啊。
“隻可惜我沒有修好身，以至於父親讓我立誓，永不入朝為官。”
郭淡惋惜一歎，繼續道：“不過我希望士學院的學生，也能夠去兼修一門，因為如此才可以做到，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不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餓死路邊。當然，我也知道朝廷對於秀才有著不錯的待遇，但那不是獨善其身，除了加重國庫和百姓的負擔，毫無價值可言。”
在場不少人臉都紅了。
普通人可不會來這裡聽課。
郭淡笑道：“不用不好意思，以前你們是沒有選擇，但是今日你們有一諾學府。”
“哈哈---！”
笑聲再度響起。
這廣告打得真是行雲流水，毫無違和感。
郭淡嗬嗬笑得幾聲，又道：“好了！今日這一堂課就差不多到這裡了。”
霎時間，又是鴉雀無聲。
大家都呆呆地看著郭淡。
就...就結束了？
不是才剛開始嗎？
仿佛高潮之際，被人打斷一般。
你乾脆就彆說啊！
這不是成心讓人難受嗎？
一個考生激動道：“關於張居正很多改革政策，你都還未說。”
郭淡沒好氣道：“如果我說都完了，那還怎麼讓你們掏錢。”
這一副商人嘴臉，讓大家皆是無言以對。
郭淡又按著那一遝試卷，道：“至於試卷麼......？”
考生們當即一顆心都揪了起來。
他們回想起自己答題，再與郭淡的理論比一比，不禁是非常認同郭淡的評價，他們的答題就是“舔狗”，“人雲亦雲”，“抄書狂人”，所以，你千萬彆公開啊！
郭淡道：“我就不在這裡發了，待會你們想要的話，就自己來領。”
大家是長鬆一口氣。
準備好火折，待會就去毀屍滅跡。
“好了，士學院的第一堂課就到此為止，多謝各位前來參與。”郭淡招招手道。
大家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
郭淡當即麵露驚訝之色。
掌聲戈然而止。
大家也懵了，我怎麼會鼓掌？
“這免費的就是受歡迎啊！”
郭淡不禁搖頭吐槽一句。
頓時又爆發出一陣大笑聲。
郭淡沒有再理會他們，來到蘇煦他們麵前，拱手道：“在此多謝各位前輩在百忙之中，抽空來此，並且一直坐到現在，晚輩已備上淡酒薄宴......。”
辰辰當即麵色蒼白，心道，姑爺有吩咐我備宴嗎？好像沒有，不會是我忘了吧，哎呦，這下可糟糕了。
“免了！”
崔有禮一揮袖袍，大步離開了。
淡酒薄宴？
就是山珍海味他也沒有胃口。
今日就真的是來捧場的。
其餘名士也是非常敷衍的道了一聲謝，然後一臉沮喪地離開了。
李贄他們倒是不想離開的，但是見郭淡也沒有挽留他們的意思，隻能遺憾得離開。
跟偶像談談天，就這麼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