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也是滴水成冰的寒冬。

胤礽冒著雪,走在空曠無人的長街上,雪地上全是亂糟糟的腳印子,京城裡不負平日裡的安然,家家戶戶禁閉房門,無數禁衛軍在街麵上飛騎而去,隨之便是響徹整個內城的沉重鐘鼓之聲,胤礽被一聲一聲重重回蕩的鼓聲止住了腳步,聽著在大雪中不斷回響的暮鼓,“咚咚”地仿佛直直敲在他心上。

鼓聲伴著風雪,顯得格外急,似乎還伴隨著嘈雜地號子聲,看守城門的廂軍正合力將沉重的宮門、城門全都鎖閉了起來。

巡捕營的人也神情緊繃地看住了每一條街巷的出入口,似乎京城內外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了,胤礽腳下也焦急了起來,他下意識跟上那些急促的馬蹄聲。

一路冒雪急行,他眼前顯現出一座熟悉的園子——暢春園。暢春園門口也全都是巡捕營以及禁衛,圍了個水泄不通。

胤礽的腳步頓時沉重了起來,他幾乎忘記了如何呼吸,直到看到遠遠有個幾乎瘦到骨瘦嶙峋的身影在太監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冒雪走來。

胤礽怔怔地望著眼前已白發上頭、穿著舊得褪了顏色的貝勒服的男人,心中複雜難言,喃喃出聲:“十二……”

他記憶中的十二是那樣神采飛揚的少年郎,如今怎的變成了這幅模樣?他想起之前的夢中,他曾在太監口中得知十二因受他連累亦被皇阿瑪圈禁在府邸,沒想到竟將他折磨成了這幅模樣……一時間胤礽心中酸澀非常。

他下意識伸手想去攙扶弟弟,伸出去的手卻穿透了他清瘦的身子,一個踉蹌這才醒過神來。

已經控製了整個皇內城的九門提督隆科多也從另一邊打馬飛馳而來,他身著雪白的素服,頭上的頂戴都摘了纓子,連忙翻身給胤祥磕頭:“十二爺,您來了,那起子該死的奴才,怎麼不知道給您套輛車……”

“十年了,皇阿瑪總算沒忘了我這個兒子……隻是……您老人家為何不願等等兒子……為何不等等……”胤祥搖搖頭,說話間已淚濕滿襟,嘶啞地說不下去了,“兒子還沒見到您最後一麵……”

隆科多連忙扶住了胤祥的手臂,低聲道:“皇上在臨終前留下遺詔要弘晳阿哥繼任理親王爵位,還下旨及其家人不日搬到鄭家莊居住……除此之外,往後內務府為直郡王與廢太子一應供應亦不得變動損減,隨後喘了幾口氣,又吩咐奴才派人去接您出來,說仍舊恢複您貝勒爵位,皇上彌留之際還為兒孫殫精竭慮,也未曾忘了您啊!十二爺節哀,快進去吧……”

胤礽聞言一個打晃,幾乎沒有站穩。

他在說什麼……是皇阿瑪……

一種很難形容的痛苦從他心中漫了上來,緊接著眼淚就已經奪眶而出了,他跟著一直流著淚的十二渾渾噩噩地走進了暢春園,一路走到了康熙日常起居的清源書屋台階前。

大雪還在下著,門口看守著屋子的人已經全換成了隆科多的人,白茫茫的雪與白茫茫的人混在一起,胤礽眼裡都是淚,根本什麼都看不清,隻覺著人影重

重,哭聲不絕於耳。

清源書屋裡擠滿了大臣與皇子,胤礽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十二十五十六十七,他們身後還有幾個不認得的小皇子,年歲都還不滿十歲,或許是十八後頭出生的幼弟吧,他如今都還沒見過。

他們跪在一道簾子的外間,胤礽渾身顫抖地走過他們身邊,想看一眼皇阿瑪,偏偏心裡疼得緊,他抬不起手去掀開那道簾子,而十二已經跪倒在一群小阿哥前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皇阿瑪,胤祥回來了,十二回來了啊,您睜眼看看兒子吧,您十年沒見十二了啊!”

後頭幾個哀慟哭著的小阿哥叫十二這副形容,又聽他啼血一般的嚎哭,也不禁紛紛痛哭起來,他們年歲小,康熙在他們這些幼子麵前大多時候都是疼愛小兒子的慈父,並不如前頭的哥哥們摻雜了很多不同的心思,想到康熙曾經手把手教他們拉弓射箭、寫字讀書,都從喉嚨裡嗚咽出悲聲,哭得痛苦萬分。

裡頭有人影動了動,已經是個蓄了長須的中年人的張廷玉跪著掀開了簾子,他啞著嗓說:“十二爺……萬歲爺……萬歲已馭龍賓天了,還請十二爺換下身上吉服……”

十二被太監伺候著下去換衣裳了,獨留胤礽在張廷玉掀開簾子的那一刹那,他猝不及防地看見了那明黃色的龍床,一個清瘦的、老邁的身影一動不動地躺在上麵,他床邊跪著二五七八九十等序齒靠前的兒子,唯獨缺了老四。

“阿瑪……”他被這一眼刺激得撲倒在地,捂著胸口忍耐著痛楚,忽然就聽簾子裡胤禟有些幸災樂禍地說:“四哥去南郊天壇主持祭天儀式怎麼還沒回來?就是下著雪,一個時辰也夠了,老十二都到了,他竟還沒到,不如咱就彆等他了,八哥你說是不是……”

胤禩跪著垂眸不語,一雙眼中迸發著異樣的光芒,手中捏著一串念珠盤轉得越來越快了。

跪在最前頭的胤祉回頭冷哼一聲:“老九,你急什麼?難不成你心裡有什麼指望?”

胤禟眯了眯眼:“二哥可彆冤枉我,我前麵還有那麼多哥哥在呢,隻是大哥二哥都被皇阿瑪處置了,如今心懷不軌的人,是你吧二哥?”

“你大膽……”胤祉被人戳破心思,麵色漲紅地咬著牙罵道。

“好了!”胤峨粗魯地用袖子抹眼淚,抽噎著聲音嗡嗡地說:“二哥,九哥,你們彆說了……皇阿瑪方才才閉眼啊……你們……你們……”

胤祉和胤禟相互惡狠狠瞪了一眼,才不情不願地彆過頭跪回了原位。

簾子輕輕一晃又落了下來,張廷玉跪了回去,聲音一點起伏都沒有:“萬歲爺留下的傳位遺詔,等四爺趕回才能宣讀,請各位爺稍安勿躁。”

胤礽倍感痛苦地隔著紗簾望著已經沒了聲息起伏的皇阿瑪的身影,一股深痛與憤怒彌漫開來,老二老八老九這幾個混球!皇阿瑪屍骨未寒,他們竟然已經打起了傳位詔書的主意!

胤礽掙紮著叢地上爬了起來,隻想衝進去將這幾個弟弟都揪出來狠狠打一頓,忽然就被一陣劇烈的搖晃,猛然晃醒了。

他費勁地睜開酸澀濕潤的眼,就看見阿婉舉著燭台,一臉擔憂地望著他。

“二爺,您做夢魘著了……”

她伸手輕輕撫過他的眼角,他才發現他在夢中流了淚,那巨大的悲傷仍舊停留在他心裡,他呼出一口氣,沉沉地坐在床榻上捂住了額頭,卻沒法擠出一個笑臉給阿婉。

人終有一死,可誰能受得了夢見自己親生父親的死訊呢!何況,他自幼喪母,是康熙養大的他,即便這份父子感情被皇權與帝王的多疑敏感消磨了不少,但康熙仍舊是他最親的親人。

胤礽從沒有這樣理解過康熙,當知道像巍峨高山一般的皇阿瑪竟然有一日也會崩塌,他那樣厲害的人也會突然就離開,他忽然就放下了很多事。

皇阿瑪現在身體還算硬朗,所以胤礽從來沒有想過他的離去是怎樣的,但夢境卻將這一切突然擺在他麵前,讓他心裡沉甸甸的。

十二在今兒的夢中哭著說他被圈禁了十年,而之前的夢中,胤礽早已得知他被第二次廢黜是康熙五十一年,也就是在那一年,十二不知緣故,被暴怒的皇阿瑪下旨高牆鎖禁,如此推算,皇阿瑪便是在康熙六十一年駕崩的。

滿打滿算……隻剩十六年了!皇阿瑪隻剩十六年的壽數了嗎?他小時候第一次和皇阿瑪一起牽著黃犬去西山狩獵的場景都還曆曆在目,如今……卻隻有時日無多四個字擺在他麵前。

“二爺?”

一雙軟軟又溫熱的手輕輕撫上了他的頭頂,將胤礽的神智從痛苦中拉了出來,他猛地回過神來,然後急匆匆便掀開了被子下床穿鞋:“我要去乾清宮一趟,不必等我了。

程婉蘊瞪大眼:“現在嗎?”她看了眼自鳴鐘,雖然不算太晚,但宮門都快下鑰了。

但太子爺已經自己取了外衣,急匆匆嚷道:“何保忠!何保忠!快滾過來!”

“爺?奴才來了,來了——”

如同風卷殘雲,程婉蘊還有些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太子爺已經穿戴齊整又回來親了她一口,一邊正帽子一邊說:“我先走了,你那個專門留著煲藥膳的爐子呢?讓人找出來給我——”

“哦……哦……青杏!去替太子爺拿,裡頭應該還小火燉著鍋八珍湯雞呢,本來就是給您留著當夜宵吃的,哎,二爺您慢點,把大氅帶上……”

等外頭急匆匆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聲音遠去,程婉蘊才打了個哈欠,又自顧自地搖搖頭,她想起方才她本來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聽到一陣抽抽噎噎地聲音,一睜眼睛,發現居然是太子爺在哭,而且他還睡著!

立刻就把迷迷糊糊的程婉蘊嚇醒了。

她試著輕輕叫了幾聲二爺,太子爺都沉浸在那極傷心的夢境中,似乎還模糊地聽到太子爺叫了聲“……馬。”

馬?什麼馬?還是媽?

程婉蘊誤以為太子爺又夢到早逝的赫舍裡皇後了,心裡也歎氣。她記得小時候隔壁有個老婆婆去世很多年了,她二十幾歲的兒子也是這樣,明麵上沒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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