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懷章並不是個傳統意義的文人士大夫,用程婉蘊的話來說,他是個叛逆的文人士大夫,主要原因就是他不夠迂腐。

在程婉蘊入宮之前,那會兒家裡雖然過得不如現在這般富裕,但日子過得十分開心。他也乾過用《論語》封皮裡頭套《西遊記》的事兒,而程婉蘊還會幫他買雜書回來看,懷靖也笑話過他:“大姐進宮前,你雖愛看書,卻總看些《天工開物》、《夢溪筆談》之類的雜書,但自打大姐進宮後,你雖不言語,這幾年卻恨不得上茅廁都寫篇策論出來……”

似乎真是如此,他是自打程婉蘊進了宮以後,才開始屈服於八股文、四書五經的。

小時候,程世福忙著治理歙縣,無暇顧及子女,他未曾納妾,因此官夫人之間的迎來送往、人情往來,加之家裡的鋪子、田地就全交給了吳氏和自家老母親,家裡的大人們通通都忙得不可開交,恨不得生出三隻手來。

懷章自打會走路起,就是程婉蘊帶著他。

在他眼裡,長姐什麼都懂,而且從來不禁著他做這個做那個,他最喜歡跟在長姐屁股後頭跑,雖然長姐有時候看顧他看得煩了,也會給他隨意找一本有畫的書,在縣衙院子裡鋪一張草席,把他往那兒一丟,讓他自個看書,隻要他不亂跑,就不管了。

那會兒家裡帶畫的書,不是醫書就是農書,難以想見,旁人家孩子的啟蒙讀書不是《千字文》就是《三字經》,而他的啟蒙讀物卻是《本草綱目》、張宗法《三農紀》(懷章還記得三農紀裡頭還詳細教授了如何挑豬苗、如何喂豬、母豬產崽如何護理,小小的懷章對著上頭畫得栩栩如生的母豬產後護理圖示印象十分深刻)、徐光啟的《除蝗疏》、蒲鬆齡《捕蝗蟲要法》、李源《補蝗圖冊》等等……這些書不僅給了他看,長姐也常翻出來看。

為何家裡這般多與治蝗相關的書籍,這都是程世福四處搜尋來的,因為歙縣所在的徽州,正是年年鬨蝗災的地方,從他記事起,幾乎每年都能瞧見蝗蟲,本地的蝗蟲大多還沒長出翅膀就被如臨大敵的程世福帶人翻地、挖土、水淹火燒殺得差不多了,但防不住大多蝗蟲都是從北方山東、河南跨越長江黃河遷飛而來的。

長了翅膀的蝗蟲,是最難滅的。

康熙二十四年,蘇北、皖北大旱,合肥、桐城、霍邱、巢縣、六安先爆發了蝗災,江蘇的盱眙、寶應、贛榆等縣也同時發生蝗災,以後逐步擴大到安徽的和州、蒙城、懷遠、鳳陽、天長、全椒、來安;江蘇的儀征、溧水;浙江的嘉善、海鹽、淳安等縣,眼見這次又是一次將要地跨三省危及20幾個州縣的大蝗災。[注1]

歙縣在長江以南,尚且還沒蝗蟲飛來,大半相鄰州縣的慘狀已相繼傳來,江蘇盱眙“蝗食禾稼殆儘”。安徽鳳陽“夏,大旱蝗,禾麥皆無,人食樹皮”。全椒“秋七月,飛蝗蔽天,禾苗殆儘,民大饑”。天長“大旱,自三月不雨至,九月,飛蝗蔽天,人民相食,子女儘鬻”。[注2]

長江是人類的天塹,蝗蟲卻不怕,歙縣被

波及隻怕也是早晚的事了,程世福那會兒就已經急得嘴角生燎泡了,想到好不容易長成青禾的莊稼將被蝗蟲食儘,隨之而來的必定是饑荒,他痛苦得夜裡睡不著,便起來繞著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走到天亮,拿冷水抹了臉,又強作鎮定坐鎮衙門以安民心。

那年長姐十四歲,他十一。也是在那年,長姐忽然從書局淘來一本佚名的《治蝗精談》,那真是一本好書啊!那本書程世福用了其中幾個法子都十分管用,寫得亦是字字珠璣,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也沒有農書中常見的要祭祀蝗神與劉猛將軍廟、金姑娘娘廟之後才能捕蟲的說法,懷章很喜愛這本書,反複讀了數十遍。

他阿瑪就常說,長姐是有福氣的人,出去逛街總能淘到些好東西,懷章自小就受長姐影響,原本信奉的是“子不語亂力怪神”向來不屑這樣的神異之說,但安在長姐身上,又顯得那麼合情合理,否則這樣一本老舊發黃、殘破不堪的農書,旁人都尋不到,又怎會被長姐尋到呢?偏偏還是極有用的書。

從這本書上得來的法子,長姐後來又在程世福帶領農戶、鄉紳實用過後,與他一起將這些法子重新整理、改進,寫成一本新的《治蝗略》,程世福親自為女兒和兒子所寫農書作序,興致衝衝要獻給知府大人,希望他先在徽州刊印,之後上遞天聽,將治蝗之法普及天下,好拯救萬民,但當年的徽州知府是個極狹隘、無能的貪官,他麵上答應得好好的,轉頭就將書給燒了。

什麼《治蝗略》,區區稚子能寫出什麼玩意兒來,程家每年冰炭孝敬才給那麼一點銀子,還想他出銀子替他刊印?他替他揚名?呸!

程世福並不知道,他還傻乎乎地以為知府大人已遞上去了,但朝廷並不重視,雖然遺憾,但也隻能歎息一聲。

程婉蘊也對此不大強求,她一向以為自己能做的有限,假借尋得古書的由頭將現代治蝗的辦法交給程世福,不過是為了想讓自己的阿瑪能睡個好覺罷了,如果能救更多人自然更好,若是救不了,她也已儘了力。如果因此而一直痛苦,日子會過不下去的。

何況兩年後她就要進宮選秀了,她的心思又落在那上頭去了。後來歙縣蝗災漸漸少了,這事兒漸漸也被程家淡忘了,就連程婉蘊自個可能都意想不到,年輕時曾無意蘇過一回,那多年以前射出的子彈如今卻幫助了弟弟,也幫助了自己。

但程婉蘊十四歲寫的《治蝗略》,雖被貪官汙吏付之一炬,卻也被十一歲程懷章抄錄珍藏,這是他們集寫出來的第一本書,即便上頭不認可,懷章也想留個紀念。

因此,站在龜裂的田地上,張廷玉聽了蝗災就臉色蒼白,越發覺著頭頂上的烈日刺目暈眩,人也跟著打晃,卻忽然發現程懷章雖然麵色凝重,但卻似乎一點兒也不慌亂。

“懷章,怪不得我阿瑪總說你穩重,”張廷玉有些佩服地看著他道,“真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都到了這地步你竟如此穩得住,這點我不如你。”

程懷章卻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這倒不是穩重不穩重的事兒,而是治蝗這事兒吧…

…”他仰起臉,那張素來有些冷板的臉因想起幼時的事而變得柔軟,難得對著不明所以的張廷玉笑道,“我熟得很。”

張廷玉呆了呆:“你還會治蝗?”

程懷章拉著張廷玉回去了,沒過一兩個時辰就把以前長姐帶著他整理的《治蝗略》給默了出來,看得張廷玉沉默不語: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嗎?不是,都是一路讀書科考上來的,怎麼你會的東西都和我不一樣呢?

“你忘了我是哪兒的人?我和長姐自小就幫著阿瑪捕蝗,這些法子還是我姐姐找到、後來整理成冊的,她是個頂頂好的女子,隻是你們都不信。”程懷章吹了吹紙上未乾的墨跡,“走,找匹快馬,把這些法子送到趙大人那兒,有他在,不愁下頭的人不用心!”

自打春日就在地裡發現蝗蟲卵的消息不脛而走,果然常常遭受飛蝗折磨的蘇浙皖三省百姓也都提心吊膽了起來,以往每次官府都隻能督促百姓捕蟲,有好些的縣官會拿出自己的俸銀、以身作則與民一起捕蝗,但這樣往往捕也捕不儘,有些蟲卵除不儘,冬日裡沒有凍死,第二年又複生,因此百姓們又開始日日燒香拜蝗神,還有請跳大神的圍著自家田地跳的。

以往隻能求神拜佛,但今年似乎有什麼不同,海寧的百姓是率先體會到不同的。

新來的海寧知府張大人自掏腰包,刊印了五千餘冊的《治蝗略》,下發給各州縣、村落,還在鄉裡貼了布告,專門派遣官吏下鄉勸民捕治,那治蝗略上還畫有圖示,印得極為清楚,即便不識字的農民也能看懂。

海寧的張地主正讓自家孫兒將官府發的《治蝗略》念給他聽,他以前也是個地道的農民,後來轉而去走貨賣生藥材,掙下兩間藥鋪、醫館,置辦了桑田、藥田千畝,對於鬨蝗災的事兒,他比誰都著急。

“防治蝗蟲要法:一、要減少蝗蟲的吃食來源。蝗蟲大多食小麥、高粱、水稻、玉米和穀子,卻不吃大豆,而大豆耐旱、不挑地,可在大旱時多在田地裡種植大豆,防治蝗蟲之時,還能保障災時有大豆作為最後存糧,不至於凍餓。”

自打玉米和紅薯引進華夏後,大多數農田裡都不愛種大豆了,張地主聽了連連點頭,他以前也遇著好幾次蝗災,那蝗蟲好似真的不愛吃大豆,此法可行。

“好孫兒,你接著讀。”

“二、蝗蟲喜歡在地勢低窪之處產卵,可將這樣的田地改種池塘,用以養魚養蝦,蝗蟲棲息產卵地減少了,蝗蟲也會變少。”

張地主搔了搔頭皮:“可是不都說魚蝦的卵會生蝗蟲麼?再養魚蝦不會生出更多的蝗蟲來麼?”他剛冒出這個疑問,就聽孫兒又念叨道:“另,注明:魚蝦並不會產蝗蟲卵,此為謬傳。”

“噢,原來如此。”張地主點頭,的確他之前也覺著奇怪呢,魚是魚,蝦是蝦,怎麼會產蟲卵呢,可是所有人都這樣說,他便也信了。

“三、利用牧雞牧鴨治未生翅之蝗蝻。蝗蟲還未生翅之際,將雞鴨投放在生了蝗蟲的田地中使其消滅蝗蟲,而雞鴨吃了蝗蟲長勢更好,一畝地約莫牧五

十隻雞鴨,每隻鴨能食蝗蟲三十餘隻,其中又屬牧鴨治蝗更為得力,每隻鴨能食蝗蟲數量為雞的三倍,每日能食近兩斤蝗蟲,鴨群亦更喜愛紮堆捕蟲,比雞群更易管理……”

張地主當即就從躺椅中跳了起來,鞋子也不穿就對家丁嚷道:“快讓人去買鴨苗來!咱家田畝這樣多,起碼要七八百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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