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府裡,明珠拄著拐杖將揆敘領進了書房裡,這間書房是他平日裡靜坐沉思之處,因此題了個“靜思齋”的字,每每心緒雜亂時,他便會在屋子裡寫字、剪竹、煮茶、下棋,將朝局裝在腦子裡一遍一遍地篩過去。
這麼多年了,明珠一直覺著自己有個隱隱的對手,這個對手好似一直站在雲霧之中,讓他窺探不透他的底細,而他又每每能夠先他一步將他所有的謀劃都逐一破解,讓他苦心經營多年的通通付諸東流。
這個人不是索額圖,索額圖若是這樣聰明,明珠早就不會有施展的機會了。
是太子爺嗎?明珠心底裡又覺著不大相似,他覺著這個人是站在太子爺的背後,每逢關鍵時刻,才肯提點他,平日裡見太子爺的做派,雖比年輕時更穩重、更自如了,卻應當不是他。明珠為此背地裡查了許久,卻都沒查到什麼。
這是他最遺憾的事,也是他自認如今功虧一簣的根源所在。
他老了,也不知還有多少年可活,他看向揆敘,揆敘雖然成才,和他長兄納蘭容若一般,是個文辭斐然的才子,在論心計,卻也不是個頂聰明的人,他看不透局勢的。明珠歎了口氣,若是他走了,這個孩子遲早要被太子黨一派坑得骨頭渣滓都不剩,彆說太子,就連心眼,他隻怕連太子爺身邊的四爺都玩不過。
如今太子爺大勢已成,外有格爾芬、阿爾吉善二人開拓之功,內有民心所向,手裡還握著準葛爾部這蒙古最大的部族。明珠想到準葛爾部也眉頭微微一皺,準葛爾部所控弦的疆域麵積在葛尓丹時就已逼近整個大清的疆域麵積,更彆提策妄阿拉布坦雖臣服歸順大清,但卻一直想占領藏地,此番藏地動蕩算正中他下懷。
若真叫策妄阿拉布坦連藏地也占了,那太子爺握住了準葛爾部便也等於同時握住了藏地與北疆、漠北、漠西,照著他竭力開拓海貿的性子,隻怕將來他將女兒嫁過去,便要借準葛爾部打通西域各國的貿易之路了……
內閣裡他通過程家拉攏張英,以程家女的姻親又將皇上看重的趙申喬攏入羽翼之下。太子爺看似身邊圍攏的漢臣不多,但卻各個都是精挑細選的。這就是他跟八爺“來者不拒”的高下之分了。
要知道,朝堂、兵權是康熙握得最緊的兩個,上頭還有隻年邁的老虎盯著,八爺就敢這樣拉攏群臣、王公大族,就是明珠和索額圖當年權勢最盛的時候都不敢這麼大張旗鼓的乾,而太子爺卻深諳皇上的脾氣,小心謹慎悄然培植勢力,既不會引起皇上反感,又篩掉了一些濫竽充數的蠢材。
這也是明珠想要把兒子從八爺身邊撈出來的原因之一。
在明珠看來,八爺如今勢頭太盛、蹦得太高了一些,皇上想用他壓製太子爺,卻沒想到他這樣不客氣,順杆爬得這樣高,他因為曾經什麼都沒有,因此什麼都想抓住,如今他籠絡了佟佳氏、鈕祜祿氏、郭絡羅氏,再加上想抽身而退的納蘭氏,各個都是滿洲大姓、大族,卻不知這樣日後跌下來,定然很重很重。
直到此刻,明珠才看清
了太子爺這麼十多年的布局,他看似無為、看似一直在躲、在避,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騙過了皇上,也騙過了他,實則這是圍魏救趙之計,他該做的一點也沒落下啊!
明珠不懂偉人的智慧,若叫程婉蘊來形容,這什麼圍魏救趙啊一點都不貼切,這叫農村包圍城市!這不叫十多年的布局,這叫論持久戰!這不叫東一榔頭西一榔頭,這叫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遊擊戰術。
太子爺唯一沒插手的就是勳貴。
明珠先前也不知太子爺為何不往裡頭插手,後來康熙四十二年裡,裕親王與索額圖先後都病逝了,他才在一絲傷感與兔死狐悲中想明白了。
“揆敘,你以後也要記得,小滿即萬全這五個字。”明珠感歎道,“不是樣樣都好就是好了,在這樣的局勢下,太子爺要做得好,卻不能真的挑不出一點錯,若真成了完人,皇上隻怕夜裡更睡不著覺了。”
勳貴裡頭裕親王薨了,不說保泰,就連其他親王的子嗣也都是混吃等死之輩,已經被皇上養廢了,明珠這麼多年可算看明白了,皇上恨不得把這些勳貴連根拔起,好報當年太皇太後不得不向多爾袞低頭周旋的恥辱,亦要報他當年被鼇拜把持朝政多年、欺辱之仇,這份仇恨讓太子爺在勳貴中無人的短處,好似又歪打正著合了皇上的意。
而且,太子爺本就是天下正統,他何須再拉攏勳貴啊!他已經占住了祖宗家法、占住了嫡長,這宗法製就是他身上最堅硬的盔甲,他隻要活著、站著,哪怕庸碌無為,隻要皇上沒有開口廢了他,那些王公大臣誰也不敢廢了他。
這天下唯有一人能廢他。
明珠苦笑搖頭,太子爺看得太透了,他不如矣。
“舍得舍得,揆敘,有舍才有得,太子爺很明白這個道理,咱們納蘭家也是要如此,不要覺著可惜,也不要頹唐,要知道什麼是世家大族——”明珠拍了拍兒子的肩,溫和道,“世家大族的運道當以百年計,一時輸了不要緊,夾緊尾巴幾十年,你不能起複,你的兒子、孫子總有起複的一天,千萬不要學石家!出了個太子妃還能混成這樣,要引以為戒,這就是太貪心的緣故。”
揆敘點點頭:“那八爺那邊?”
明珠笑道:“你外放了,就對八爺沒用了,這是皇上的旨意,咱們也不算背主,想來日後八爺也沒機會再質問你了。而我們納蘭家與直郡王關係緊密,這是脫不開的,所以往後幾十年,等我死了,你就在外好好當官、教子,若真是太子爺繼位,他是不會再讓你回京了。不過也不要緊,你要耐心,不要心急,記著阿瑪跟你說的話,世家大族以百年計,一時落下去不要緊……咳咳……”
望著明珠蒼老疲憊的麵容,揆敘跪在地上俯首泣道。
“兒子明白,兒子謹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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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好容易不下雪了,程婉蘊又想起來搗騰太子爺的圖章和藏石。
會刻章的人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石頭的,更彆說太子爺這樣千尊玉貴、錢多燒手的人,他
的石頭恨不得拿一整麵牆的櫃子來裝也不定裝得下,還有幾個大箱子,裡頭堆放的都是些他看不大上的石頭,普普通通的、顏色雜的,就這樣白收著。
太子爺最喜愛壽山芙蓉,再次一些,便是田黃,再次些,便是青田凍石。之前不知哪個外放閩地的官員投其所好,給他送來一方潔白無瑕、溫潤如玉的芙蓉石,頂上又有一點雞血紅俏色,上頭專門請的江南雕玉的師傅給雕了幅薄意的“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的山水圖,那一點紅,特意被留成了一輪雲霧間噴薄而出的紅日,這塊石頭從此那就成了太子爺的心頭好,藏了幾年也沒舍得拿出來刻,前陣子他拿出來抹油保養,被程婉蘊瞧見了,真不愧是太子爺喜歡的東西,不僅料子好,雕得意境更好,她也好喜歡。
於是做了回伸手黨,磨了太子爺給刻了個名章,太子爺還與她玩笑道:“阿婉,你可知君子不奪人所好?”,程婉蘊眨了眨眼:“我又不是君子。”
惹得太子爺大笑,最後親自操刀,用的漢白印體,給她刻了“婉蘊”二字。刻完還放在手裡揣摩了好一會兒,才給了她。
程婉蘊還不大滿意呢:“我原想著處理那些宮務雜事的時候能用呢,你不正經刻個名字,這樣蓋上去多不嚴肅呀?”
當時太子爺便意有所指地微微笑著說:“你管家時自會有能用的印,這個小印你便留著自個書畫、寫家信時用就是了。”
程婉蘊當時不知道他說的管家時能用的印是什麼,隻當他以後還會給自己刻上一方,因此也就撩開不提了。
後來,程婉蘊便日日愛去太子爺藏石的小庫房淘金了,順道替他給石頭抹些老茶油,往往這時候孩子們都自個出去玩了,這就是屬於她的安閒日子,自打進宮來她就這樣,外頭的風啊雨啊,她從來不管,就算太子爺要被廢了,她也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但她常對自己說,那日子總得一日日過,一口吃不成一個胖子,先把腳下的日子過好再說其他。
對孩子也是,主打佛性養娃,弘晉和佛爾果春長到三四歲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點自我意識以後,程婉蘊就懶得去乾涉他們了,把他們當做大人一般交流,隨便他們去做什麼,她隻照顧他們的起居,她雖也關心他們的大小事、課業,但大多都不強求。
即便弘晳如今朝著科學狂人的方向狂奔,程婉蘊雖也期許,但卻不會在他麵前說你一定要做出什麼成就來,要改變整個時代,程婉蘊不舍得將這樣的事情壓在他一個孩子身上,就連喜歡算學、喜歡科學,也是弘晳自己選的路。
因此梁九功傳旨來的時候,程婉蘊什麼準備都沒有,手上甚至還沾著茶油。
聽著他的賀喜,程婉蘊呆了呆。
太子嬪是個封號亦是個稱號,在太子有很多側福晉的時候,得了太子嬪稱號的側福晉便從裡頭凸顯了出來,躍升了一級,就像宮裡有些貴人隻能叫張貴人、李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