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梅閣內到處懸掛著白色紗帳,跟迷宮似的,四周香爐中青煙嫋繞,因為大多數門窗都關著,即使是白天,也顯得光線昏暗。
這裡的布置朱翊鈞再熟悉不過,是一間精舍。不過,他從小呆過的精舍是華麗的宮殿,相比而言,眼前這間就顯得樸素多了。
中間的蓮座上坐著一個女道士,朱翊鈞無聲無息繞至前方,那女道士閉著眼,正在打坐。
道姑容貌算不得好看,穿一身素白道袍,手執拂塵,卻有一股超脫凡塵的氣質,想必正是王錫爵的次女,王世貞的師父,俗名王桂,字燾貞,號曇陽子。
朱翊鈞見她眼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以為她入了定,又無聲無息走到正門處,把門打開一條縫,往外張望。
外麵站了許多曇陽大師的信徒,朱翊鈞大致掃了一眼,除了王錫爵、王世貞,好幾個人都是曾經反對張居正變法,外放南京的官員,其中就有那個被朱翊鈞貶去孝陵,擔任祠祭署祀丞的餘懋學。
好家夥,這是什麼失意者聯盟?
王世貞忽然跪地,聲情並茂的高喊“師父”,其他人也跟著他一同跪下,包括王錫爵,以及他身邊的胞弟王鼎爵。
親爹和叔父也給曇陽大師下跪,真情實感喊師父,這倒是給了朱翊鈞一點小小的震撼。
南京官員的癲狂果然不隻是貪腐和□□。朱翊鈞隱隱感覺到,他們背後還有其他目的。
他轉過身來,想看看曇陽子醒了沒有,卻嚇了一跳。
曇陽子仍閉著眼,眼角卻有淚水滑落。
女神仙超脫凡俗、無欲無求,怎麼還哭上了?
“姑娘,這都到飯點了,你那些徒弟怎麼都不安排些齋食?”
朱翊鈞忽的開口,偌大的精舍內回蕩著他清朗的聲音,曇陽子這才發現精舍內還有個人,睜眼的瞬間,眸中有一閃而過的驚慌,很快又平靜下來,擺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模樣,問道:“你是何人?”
朱翊鈞說:“過路人,聽說此處有神仙修行,我來瞧瞧。”
他左右看看,疑惑道:“哪裡有神仙,我怎麼沒看見。”
曇陽子打量他:“你這凡人,好沒有眼力。”
朱翊鈞心道咱倆究竟誰是神仙,誰是凡人?
他上下打量曇陽子,目光停在她濕潤的眼角:“女神仙我沒瞧見,受了委屈的的小女子倒是看見一位。”
曇陽子感受到他的視線,側過身去,飛快用寬袖拭了拭眼角:“你這狂徒,還不趕緊離開。免得一會兒叫人逮了去,受皮肉之苦。”
朱翊鈞推開側麵一扇窗戶,太陽光灑進來,給陰暗的精舍增添一點陽氣。
他卻一聲驚歎:“哎呀!要下雨了,我可不走。”
“下雨?”曇陽子側頭,半眯著眼往外看,“晴空朗朗,哪來的雨?”
她話音剛落,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大片烏雲,先遮住了太陽,又淅淅瀝瀝落下雨滴。
雨水打在朱翊鈞臉上
,他趕緊關了窗:“連下雨都不知道,也不知是哪門子神仙?”
曇陽子每日被一眾信徒寫文章追捧,早已經高高在上,好久沒聽過實話,心中惱怒,卻還要故作深沉:“佛印與東坡相對而坐,前者看到了佛,後者卻隻看到牛糞。”
這種不尊重客觀事實,強行套用典故為自己挽尊的行為,差點把朱翊鈞笑死:“你不是個道士嗎?怎麼講起禪意來了?”
曇陽子道:“儒釋道本為一體。”
朱翊鈞漫不經心靠在一根柱子上:“此言何意?”
曇陽子神色一凜,發揮特長的機會來了:“釋者出世也,道者遊世也,儒者入世也,禪者出世也,武醫者入世也,然目的有所不同,而本質始終如一,無非人之圓覺,天之虛中,地之誠一,終不離究極之變化也。”
“小乘者,舍滅也,達上一層,舍滅下一層。大乘者,中也,達上一層不舍下一層,乃至極限,命完焚身時,超脫萬千無所謂命也。”
“道者,合留也,達上一層不舍下一層,乃至極限,各取之一瓢與此合也,豎極恒長合留也。”
“出世無所謂後天粗命,僅需證悟圓覺之極,一切之心極也,陽極則命自了,曰不生不滅。遊世需殘命,圓覺,虛中各取一瓢,合於一切之體現,不離豎更長,一切之中和也,號曰住世。然最終之極限直至兩者何有毫厘之差。”
朱翊鈞認真的聽完,皺了皺眉頭:“這番話我好像在哪裡聽過,是王世貞教你的吧。”
曇陽子輕笑一聲:“他拜我為貧道,是貧道向他傳授道法才是。”
朱翊鈞道:“那就是你爹教你的。”
提起王錫爵,曇陽子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情緒:“他能教我什麼,我不過是……”
她話未說完,門從外麵打開了。王錫爵、王世貞為首的眾人湧入。
朱翊鈞趕緊閃到紗帳之後,眾人隻能看到有個人影,看不清他的麵容。
王世貞和王錫爵大驚,這影子一看就是個男的,女道士的精舍中,進了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