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岫笑開。
平素肩頭壓著層層重擔,他甚少這般暢快展顏,霍野一時被晃了眼,怔愣兩秒,才道:“那我去買。”
青年卻順勢扯住他衣袖,“大人的話更能叫我高興,便算了。”
出於職業習慣,霍野選擇停靠的地方比較隱蔽,此刻船尾擠擠挨挨地堆著幾十盞未點燃的河燈,也沒有引來太多注意。
約莫是法華寺祥瑞帶來的影響,今年蓮花樣式的河燈賣得格外好,霍野來回轉了兩圈,才勉強尋到這些。
宋岫同樣沒料到,一艘模仿水鄉樣式的烏篷船,竟能有如此“肚量”。
因得腿傷,張院判嚴禁他去人群裡湊熱鬨,逛街采買的事,全權交給了霍野,撩起衣擺坐穩,宋岫隨手撈過盞河燈欣賞,打趣,“大人這是把我當孩子哄?”
霍野:……他隻是覺得,青年應當有許多想要緬懷的對象。
但此時說實話,未免太煞風景,心念電轉,霍野重新拾起船槳,“花樣太多,不知將軍喜歡哪一種。”
這倒是個合乎邏輯的借口。
京城商業發達,店鋪林立,哪怕隻是街邊的小販,想脫穎而出,亦要拿出些亮眼的巧思,縱然霍野買來的河燈都被做成蓮花形狀,其上繪紋卻各不相同,點燃中間專門削短的蠟燭後,光影相映,彆有意趣。
“筆墨在這兒。”準確從左邊摸出一個油布包,霍野提醒。
宋岫搖搖頭,“心意到了就好。”
於枉死者,水落石出、血債血償才是最好的祭奠,他所求的東西,恐怕無法宣之紙上。
霍野大概也猜到了這一層,未再多言。
他們出來的時辰有些晚,遠處水麵上已經浮起一道道光亮聚成的“飄帶”,連頭頂皎潔的月色都退讓三分。
擔心蠟燭傾斜會引燃花燈,黑發青年扶住船舷,探出身去,細白指尖垂落水中。
未被火光照亮河底暗沉沉,乍瞧去,活像隻擇人而噬的深淵巨口,這畫麵,總感覺下一秒會驀地冒出隻濕漉漉的落水鬼,將青年狠狠拽下,霍野不由抬手,按住對方。
尚還記得昨夜青年膝蓋駭人的青紫,他掌心停留的位置本能靠上了些,意識到唐突時,前者已然回了頭。
“大人心細,”假裝沒看到對方一閃即逝的窘迫,宋岫勾勾唇角,“竟曉得陸某是隻旱鴨子。”
——原主生於京城,長於京城,後來紮根的地方,則是與溫婉水鄉背道而馳的燕北,著實沒什麼學遊泳的機會。
霍野想鬆開青年的動作一頓。
對方神情坦然,仿佛並不認為他做了多失禮的事,肩頭微鬆,霍野叮囑:“河水涼,將軍莫要弄濕衣衫。”
宋岫配合收回胳膊,嘴上卻道:“大人真是越來越像張院判。”
霍野亦體會到自己的奇怪。
對方是男子,隻要沒囫圇掉到河裡,其餘又有什麼所謂。
他對青年的關心,似乎過分無
微不至。
礙於中元節的特殊性,沒誰租借張燈結彩的畫舫,隨波逐流的,皆是些簡潔樸素的小舟,霍野劃船的技術極佳,偶爾動一動槳,便能靈巧穿梭其中,避開一切可能與二者或相撞或並行的遊人。
饒是如此,周遭稍稍熱鬨起來後,宋岫依然彎腰進了船艙:非他扭捏,實在是自個兒這張臉,在京城的達官顯貴中太過麵熟。
原主年少時,亦沒少做泛舟聽曲的風流事。
一番動作,燭火月色下,能清楚瞧見宋岫的,就僅剩霍野一個。
規模縮水一圈的河燈離放完還差得遠,愈發靠近船尾的青年精心挑出一盞,拿起紙筆,問:“大人可有意圖追思之人?”
這倒罕見地難住了霍野。
按理說,他應當回答父母,但平心而論,他幾乎沒剩下什麼關於家人的印象,過去二十幾年,更是無視一切節日。
“其實我已經忘了他們的長相和名字,”大抵是青年望向自己的目光太真誠,霍野放棄搪塞敷衍,坦白,“那年城裡鬨災,逃荒路上,隻我一個活了下來。”
從未同旁人提起往事,霍野本以為會磕磕絆絆,真正開口時,卻遠比想象中順暢。
暗衛替天子辦事,手持密令,可調各州檔案,然而,等霍野成功坐上首領之位的那天,他早習慣孤身一人,失了追根溯源的心思。
宋岫:“那便和剛剛一樣,放盞無字燈。”
伸長雙臂,他小心捧著紙糊的蓮花,道:“大人自己來。”
他這樣認真,竟讓霍野無端生出些緊張,放下船槳,霍野傾身接過,準備送進河裡時,又停住手。
宋岫輕聲,“大人?”
霍野:“……勞煩借筆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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