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存知仿佛凝固了一般。
他的眼珠子漆黑,裡麵流動著濃稠如漿的墨色,那是長久被封印的魔氣。
是他天生魔族的本能,是他激蕩又被壓抑的所有情緒。
“不可能,你在騙我。”他仍是這麼一字一句,徒勞說著,說服不了任何人。
於樂嘴角微翹,隻那樣看著他,感受著掌下他一顆心臟的狂跳,不再火上澆油。
天色陰沉,狂風卷起山林的老葉,卷過莫存知無力的話語。
他喃喃著,輕的像在說給自己聽:
“荒謬,我怎麼會是魔族,我殺過那麼多的魔。”
在生出懷疑的時刻,過去幾十年的人生與信仰變得搖搖欲墜,穩固的大山也能在霹靂中轟然崩塌。
“師父知道,我要去問他,問清楚……”
莫存知胸膛劇烈起伏,突然抬頭看向身前的於樂,嗓音嘶啞道:“滾開!”
過於強烈的情緒突然間爆發,困著他身體的魔氣像被掙斷的繩索,發出尖利刺耳的爆響,接連斷裂。
他的衣服鼓蕩,連束發的發帶都被繃斷。
皮膚上,因為強行衝破禁錮而裂開無數紋路似的傷口,通紅雙眼裡帶著控製不住的戾氣與狂亂。
於樂退開前手掌在莫存知胸膛輕輕一勾,一縷魔氣引動,他體內早就控製不住的封印黯淡,魔氣決堤破體而出。
紫黑色的魔氣瞬間席卷莫存知的身體,將他月光般的臉龐遮掩。
烏雲遮月啊。
於樂站在莫存知幾步之外,看他魔怔一般往前走,口中竟還說著什麼“問清楚”,便好心提醒道:
“大師兄,那你看看你現在身上這些是什麼?”
莫存知沉重的腳步停下,目光觸及那些魔氣,好似猛然驚醒。
這樣一個在風雪中如黑岩不動的男人,在看到自己渾身上下遍布魔氣後,身形晃動起來,眼睛裡碎裂的情緒更加明顯。
“……魔氣。”
從身體裡湧出的魔氣,莫存知甚至第一次感覺到了胸膛處,心臟裡那顆魔丹的存在。
他從未主動修過魔,但那顆魔丹卻比他修出的內丹更加強大。
這太可笑了。
他真的是魔族。
從小師父就教導他,魔道之中魔修乃墮落者,滿手血腥自然該死。
天生魔族更是罪大惡極,他們天生就有罪,帶著惡孽降生於世。
魔族喜歡死亡,喜歡殺戮,放縱欲望,會禍亂世間……看到就該殺死。
他也是魔族。
就像於樂所說,莫存知終於明白了師父那些年看似嚴厲的懲罰之下,藏著多麼深的厭惡與忌憚。
莫存知才顯露片刻的憤怒與狂亂,又像大火被暴雨淋刷,澆熄成一片狼藉的灰燼。
黑色的岩石與白色的雪,最後變成灰燼的灰白。
他忽然抬起手,狠狠插向自己的心口。
卻又在最後一刻被另一隻手攔住。
屬於於樂的手柔軟白皙,修長又美麗,並不能看出內裡蘊藏的力量多麼可怖。
“你這是做什麼,知道自己是魔族,想要自儘?恐怕沒那麼容易。”
於樂的手穩穩鉗著莫存知那隻帶著無數傷痕的大掌。
語氣漫不經心。
莫存知木然看他,垂落的黑發粘在頰邊:
“魔族有天生魔丹,我拿出來看一看它究竟是何等模樣……何況你也想要它不是嗎?”
他也終於想明白麵前的小師弟,為何會委曲求全,委身於他,無非就是為了他身體裡這一顆魔丹。
就為這一顆魔丹,他不論做得多好也不可能得到師父的喜愛,他守護多年的宗門也會視他為仇。
就為這一顆魔丹,厭惡他的小師弟不惜尋機與他雙修,營造了這一段令他心旌動搖的假象。
莫存知一瞬想要大笑,但他的軀殼已僵硬成石塊,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而大哭……他這一生,從不知哭的滋味。
幼年會因為痛苦傷心而哭泣的時光他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師父冰冷無情的目光。
他該如何做?在得知這顛覆的一切之後?
醞釀許久的厚重烏雲,哪怕到這種時候,仍然壓抑著沒有下墜碎成一片傾盆大雨,而是源源不斷聚集著,擠壓著。
“放開。”莫存知語氣不穩,身上魔氣湧出更多。
不同於剛才那一場比劍的乾脆利落,魔氣與魔氣之間的抗衡更加無聲而膠著。
這本來同源的魔氣,在抵抗之中互相吞噬,更加分不清你我。
於樂眯起眼睛,他的力道很重,但莫存知更加頑固,他甚至不去管於樂抓著他的手,帶著於樂的手就要一同捅進胸口。
於樂袍袖一振,打斷了莫存知這瘋狂的動作。
猛然撞到樹上,莫存知吐出一口汙黑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