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榮府中門之前狐假虎威喝退水溶之後,賈母的狀態一直不好。昨夜寶玉從城外返回榮府,將元春的“好消息”悄悄告訴賈母之後,老太太心願已了,掙紮著向賈政和賈璉交代了後事之後,便再也撐不住了。
寶玉當即抽出他那支湘妃竹筆,如玉般的筆身此刻僅有一絲微弱黯淡的光芒,若不是在暗處細看已是全然看不出了。
寶玉剛要運筆,卻被賈母自己勸住了。
她說話已很艱難,卻奮力擺出口型,重複著: “不要”、 “不要”.…
寶玉執著筆已然落淚:“老太太,孫兒這麼做就是為了咱們一大家子,依舊能如以前那樣,和和美美地在一起……"
賈母艱難地從口中擠出兩個字:“娘娘……”寶玉心頭一痛,筆尖頓在空中,他再也無法運筆。
他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此刻榮府再辦上一場轟轟烈烈的喪事,元春或許能借此機會逃出生天。"人……哪有不死……"
賈母說到這裡,眼神瞬間亮了亮,似乎她全明了了生死的意義,又似乎她已看到了老國公的身影,正無比期待著與亡夫重聚的那一刻。
"寶玉,寶玉……留著你的筆……"
老太太掙紮著向寶玉伸出手。
寶玉忙收起那管筆,伸雙手,緊緊握住那隻枯瘦的手,哀聲道: "祖母!"
"……多寫,多寫些故……"
老太太口中“故事”二字都還未來得及出口,就再不言語了。寶玉也感到他捧著的那隻手也已無力垂落。
"老太太!"寶玉頓時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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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寶玉披麻戴孝,跪在老太太靈前,他上首是賈政和賈璉,下首是賈蘭。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們陪著邢王二夫人等在另一邊院子裡為老太太舉哀。
此刻榮國府裡一切都以素色帳幔包裹,各處高懸著白燈籠將榮禧堂前照耀得明晃晃的,香燭的煙火直衝天際,另有和尚道士若乾,舉著巾幌敲著木魚念著經文,為這滿院的哀聲創造出一片嗡嗡作響的背景音。
隻是近幾年來榮府中削減用度,遣散奴役,不少能乾的仆從都已隨鳳姐、探春等人去了莊子上。老太太此時再操辦喪事,
竟也再不能有當年東府小蓉大奶奶時那般風光了。
可是榮府已經逐漸擺脫裡銀錢不濟手的窘境,府中年輕一輩,鳳姐、李紈、探春……無論是誰,管家理事都能獨當一麵。眾人心裡都明白,府裡看著雖沒有以前那般豪闊,但裡子卻已經被掰正了,再度休養生息幾年,待賈璉仕途上升,賈蘭讀書中舉,這個家終於可以避免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結局。
這其中最為感慨的自然是賈璉。那日他剛剛從自己的生祠裡脫身回到榮禧堂,就聽所了自家老太太隻身擋住錦衣軍抄家的"壯舉";然而他剛剛安撫了妻女,轉臉又被賈政喚去,告訴他,老太太打算上遺表,讓他繼承榮禧堂。
就在幾年之前,賈璉還隻是個東跑西跑乾臟活的閒散子弟,若有人告訴他將來有一天能繼承榮禧堂,旁人定然說他是癡人說夢。
然而今日這一切竟都成了真。
賈璉一時有些恍惚,然而他再看看上首,理應由自己的父親賈赦所在的位置,賈璉瞬間又清醒了——有那麼一位不著調的父親,他能否順利繼承榮禧堂,一時還兩說。
正在這時,外頭忽報,林如海與竺鳳清、林黛玉一起趕到了。
賈政賈璉等人聞言,連忙趕去迎接林如海與竺鳳清。黛玉自有女眷那邊接著。寶玉跟在賈璉身後,看見竺鳳清與林如海一般,皆穿著素淨衣飾,來到賈母靈前致哀。林如海在前,竺鳳清亦步亦趨地跟在其後,與林家親子一般無異。
寶玉這才想起,竺鳳清如今與林家結親,算是入贅林家,繼承的是林家香火。林如海操勞半生,到老來,竟得了這麼一個半子,著實是老懷安慰。隻不知道這兩位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又會在京裡住多久。
果然,林如海與賈政寒暄幾句,便提到他已上表致仕了。
賈政吃驚不已:林如海是今上最得力的賢臣之一,而且年齡也不甚長,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怎麼說致仕就致仕了。
林如海也不多說,隻是淡然道:“內兄難道不曾聽聞‘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老話?我隻想著如今還來得及回頭,那便回頭吧。順便也帶鳳清和玉兒回蘇州完婚。"
賈政聽林如海話中有話,似在勸諫他自己,連連點頭苦笑,道: “眼下愚兄隻有為老太太扶柩回南,結廬守孝的念頭。朝中之事,交給小一輩們去操心吧。&#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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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聞言便不語點頭。
正想著,忽然聽女眷守靈的那邊傳出女子的驚叫之聲。原本一直老老實實跟在林如海身後的竺鳳清最是關心黛玉,早已一個箭步躥了過去。
女眷那頭,發出驚叫的卻不是黛玉,而是鴛鴦。
不知何時,大老爺賈赦竟到了那頭的院子,冷不丁在鴛鴦背後喊了一聲: “老太太不在了,再沒人護著你了,看你能躲到幾時。"
鴛鴦原本正淌眼抹淚地哭著老太太,冷不丁有人從背後冒了這麼一嗓子出來,大駭之下,驚叫一聲,唬得顏色不成顏色。
賈赦頓時得意了: "瞧著,你終於曉得我的厲害!"
鴛鴦卻隻是一時驚嚇,馬上轉冷靜,淡然道:“回大老爺的話,奴婢很快就要離府了,眼下想在老太太靈前好生哭一哭,儘一儘這麼多年的情分。"
賈赦被她這一句不軟不硬的頂撞氣得吹胡子瞪眼,怒道: “你一個家生子兒,能去哪兒,你說說,能去哪兒?"
他轉眼又笑: "你定是在詐老爺我!你看看,老太太生前總是說嘴,說為你安排得妥帖周到,現在人一閉眼一蹬腿兒去了,還不是留下你一個孤鬼兒在世上。老爺賞你的臉你既然不要,那就怪不得老爺不客氣——你要是真跟老太太一道去了,我才服了你!"
賈赦獨個兒跑到女眷守靈的地方已是無禮至極,此刻出言威脅鴛鴦,越發令人發指。然而舉座之人要麼是晚輩,要麼是親戚,唯一按說能勸住賈赦的邢夫人隻是個填房,在賈赦麵前根本說不上話。
正在這時,就聽院門外傳來一聲輕喝: "怎麼,我南安王府的人你也敢動?"
來人聲量不大,但是語氣卻威嚴。賈赦這麼橫,竟也被這一聲給懾住了。
邢夫人、王夫人俱是尷尬無比,卻又不得不攜闔府女眷上前行禮,迎接南安太妃、南安郡王一行人。
南安太妃沒有理會這些夫人太太們,隻管對鴛鴦招手: “孩子,到我身邊來!”
鴛鴦低著頭,來到南安太妃麵前,恭敬拜倒,口稱“義母”。
這回輪到榮國府裡閨府震驚了——原來老太太一直說要給鴛鴦找條後路,是真的,而且是讓鴛鴦認了南安太妃作為義母,也
就是說,鴛鴦成了南安郡王的義姐妹,算是位郡主。
這……以往府裡想看鴛鴦笑話的人此刻儘是滿腹酸水。
賈赦也被南安太妃這陣仗給嚇了一大跳,過了片刻,竟又腆著臉問出一句: "真的?"
賈政與林如海恰於此時趕到,哪能容賈赦如此丟臉,連忙一左一右,兩人擋在賈赦麵前,一起向南安太妃行禮。兩人都道: "太妃高義,我等感激不儘。"
南安太妃憐愛地看著鴛鴦: “我也是看了天幕,為這個孩子的心氣兒所感動,加之有貴府老太太相托付,自當如此。"
“三小姐呢?”南安太妃當即將鴛鴦護在她身後,視線在女眷之中尋找探春的身影。
探春急忙出來向太妃行禮,剛巧與太妃背後的世雍對上視線,兩人都是麵色一紅,各自低頭,不敢再對視。
"勞煩三小姐陪陪我這老婆子。"南安太妃一時左手扶著探春,右手扶著鴛鴦,來到賈母靈前,上香致意,灑了幾點淚水,這才轉身出來。臨離開之前,南安太妃往探春手中塞了一隻匣子,便攜了鴛鴦的手,直接將鴛鴦帶離。
身穿孝服的探春臉色微紅,大概猜到南安太妃給她留了什麼。待到無人處再打開,果然見那匣子裡盛放的是一隻金鳳釵,看樣子有些年頭,應當是祖傳之物。
那日她向世雍吐露心跡,兩人真正心意相通,兩心相印。但是榮國府接連出事,接下來探春又必須為老太太守孝,再加上迎春的婚事都還沒有絲毫著落,她與世雍的婚期自然也遙遙無期。
此刻南安太妃前來,贈她這樣一支金鳳釵,想必是應世雍所請,以示兩家已將這門婚事議定。待探春除孝之後再舉行一應俗禮。
在這過程之中,賈政與林如海兩個一直緊盯著賈赦。賈赦見到鴛鴦被南安太妃帶走,臉色難看至極,但總算是顧忌到那邊是南安王府,爵位比自家的國公府還要高出一頭,沒有鬨起來。
見南安王府的賓客離去,賈政等人才略略放心。賈政朝賈璉使個眼色,要他來勸他家老子,回到榮禧堂正堂上去。
賈璉趕緊過來,低聲道: "父親,隨我過去榮禧堂吧!"
隻聽賈赦“哈哈”一聲長笑,笑聲中透著狂喜: "啊,我終於繼承了榮禧堂啦!&
#34;賈赦這一聲喊得極其響亮,幾乎整個榮國府都聽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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