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您不要放棄。”
“您雖然仙元已碎,可總還能再修煉。徒兒一定會保護師尊,上次那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師尊,您絕對不會死,更不可能永遠當個凡人。”
時霧黑漆漆的眼睛望向他,瞳仁裡似是秋水如波。
看得季元雪魂魄好似都要燃燒起來。
“師尊可能不信我,我可以日日將仙法渡給您,有多少就渡多少,師尊,就算您不想再吃修煉的苦也可以,徒兒會修煉。”
“如此,您就可以享受凡人不可享的壽元。”
時霧聽完這些,許久都沒能說話。
天空中雷聲陣陣。
時霧卻好像忘了,他本應在現在動手殺他。
季元雪太年輕了。
他的生命還沒開始,千不該萬不該,成了他的徒弟,隨他一同墮了凡塵。
不該救他。
不該對他毫無防備。
不該……說什麼喜歡他。
“可我不曾喜歡過你。”
“我知道。”
季元雪道,“我,我其實原本就是個沒天分的,能夠拜入師尊門下,本是我三生有幸。怎麼敢奢望師尊能……可是徒兒,徒兒……”
凡塵界很好。
這不過是他隨口杜撰的話。
他竟輕易就信了。
“季元雪,你是個很善良的孩子。”
時霧餘光掃過他身旁的離水劍,“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就是善良。”
季元雪抬起頭,看著淅瀝而落的春雨,似是對此人這一番話很是不解,“怎會無用。”
“師尊一生磊落,是整個修元界人人瞻仰的仙人,是魔族妖邪畏懼的正道。您懲奸除惡,幫扶弱小,萬事不愧於天地。這都是因為師尊秉懷善念,心有溝壑。”
“徒兒相信天道,也信萬物周始,終有輪回。”
季元雪眉心一道仙印隱隱再現。
笑意純正。
“善者得善報,惡人得惡終。”
時霧眼神複雜地凝視著這小徒弟。
他從來隻覺得此人是個廢物,沒想到,他竟能說出和師尊當年一樣的話來——
這個孩子,竟能有如此見識和心性。
從前竟然是他看走了眼。
這孩子,怕真是有些仙緣。
天空中驚雷頓現,驀然間,離水劍仿佛感應到什麼,隱隱散發出熒光。
百年前師尊說過的話,竟伴隨著雷聲,再一次響徹在耳邊。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
‘我會好好照顧你,教你仙術,授你法道。你便跟在我身邊,離開凡塵世,入我修元界。’
‘此劍名為離水,今,我便將其贈你。’
‘此劍有靈,它也很喜歡你。’
‘阿雲。’
‘你還小,許多事不懂。可你總得相信,萬物周始,善惡有報。’
轟隆隆。
暗紫色的雷光炸響在師徒二人頭頂,照亮時霧一瞬間森冷的眼神。
什麼善惡有報。
不過哄騙人的玩意。
——他不信這個。
不能再等了。
雷劫一旦錯過,下一次飛升便不知是什麼時候,他還有沒有命活。
季元雪——
必須死。
“阿雪,你再過來些。”
正欲動手,頭頂的仙障瞬間被攻破,一道滔天的魔氣灌入。
果然是魔尊醒了!
滾滾陰雲裡,八爪火螭將雲邊燒得暗紅一片,如烙鐵一般。整個夜空都無比詭異,暗紫
的雷,明紅的火,交雜侵染,好似要將連綿的十幾個山頭一起吞沒攪碎。
雨更大了。
“找到你了。”
魔尊的本體不比分魂,那壓迫感讓周圍的空氣跟著冷了許多,瓢潑大雨瞬間化作細密地冰針,鋪天蓋地朝著時霧刺來。
季元雪瞬間招開一道屏障擋在二人麵前。
“師尊,快,你先走!”
時霧看了眼季元雪身側的離水,厲聲,“拔劍,阿雪!”
離水劍應聲而起,一柄刀劍化作無數利刃,卷著雷雲朝著魔尊侵襲而去。
“哼。”
“區區小兒把戲,也敢在我麵前戲耍。”
雷雲瞬間破開,無數劍刃都擋在魔尊身前,倏然調轉頭來,竟瞄準了底下師徒二人,猛然回擊而去,氣勢如排山倒海無可遏製。
季元雪自知抵擋不住,反身直接抱起師尊,一個滾身躲開,無數刀刃擦著臉頰和衣袖而過,徒弟單手畫出一道幻陣,“師尊閉眼!”
二人身影打了個滾,瞬間消失在光芒萬丈的陣心。
剛剛死裡逃生,是在走運。
時霧大口大口喘著氣,看著隻不過對了三招,已經將靈法幾乎全部耗儘的小徒弟。
他的肩胛還受了點傷,染紅了衣袖。
“阿雪,你……”
“師尊,你沒事吧。”季元雪捂著肩膀,起身查看時霧的狀況,見他沒受傷才終於鬆了口氣。
季元雪又一次救了他。
時霧眼神複雜。
魔尊其實隻是衝著自己來的,他為的是當年的舊恨,可這些百年前的事情根本和季元雪沒有絲毫關係。
他剛剛其實有無數次機會可以舍下他逃走,可他沒有。
這樣尚未飛升的修為去對上魔尊,簡直就是螳臂當車。
他是真的不要命了。
很快,時霧無暇顧及其他,因為他發現小徒弟手中空空如也。
“離水劍呢,離水在哪裡!”
時霧臉色一變。
“師尊,必須用離水刺入陣心才可抵擋魔尊片刻,它沒有入幻境,它——”
“混賬!”
時霧猛然間將小徒弟推開,“你怎可舍棄離水!”
小徒弟訥訥,“對不起師尊。”
不行,魔尊為了破開幻境,一定會碾碎離水劍,他不能看著離水劍被碾碎!
時霧眼底漸漸生出滔天怒意,這還是季元雪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盛怒的臉色。
“師尊,那不過是一柄劍而已,況且,我,我是為了救你……”
“一柄劍……而已。”
時霧緊了緊牙,最終什麼都沒說。
因為季元雪剛剛胡亂的一通告白,他失去了殺死這人最佳的時機。
不該猶豫的。
他心冷心硬多年,怎麼偏生因這小徒弟三兩句話,竟放過那麼絕佳的機會。
真是該死。
“滾開!”
現如今,離水劍也沒了。
不行,即便是要死在鏡淵手裡,他也得帶著那一柄劍。
時霧無暇顧及季元雪,驀然間隻身破開陣眼,握住了陣心的離水。
魔尊原本打算強行破開陣法,可見陣心裡插著的,竟是當年師尊的愛劍,一時間,眼底鎏金的光芒漸漸暗去。
真是沒心肝。
死到臨頭,竟拋棄師尊遺留給他唯一的器物。
隻顧著自己逃命。
也罷。
他那樣的人,彆說拋棄一件死物。
就是背叛活人,他也不帶一下眨眼的。
不成想,不過片刻,時霧竟從幻陣中躍出,緊緊
握住陣心的離水,竟好似做出一副護著它的模樣。
風裡裹著魔氣,割得時霧的肌膚都發疼。
他法力儘失。
如今在鏡淵麵前,就是待宰的羔羊。
毫無還手之力。
單薄瘦弱的身體在狂風中苦苦支撐,手中緊握這那一柄劍。
天雷已去。
季元雪錯過了這一次飛升。
時霧絕望地看著滿天沉寂,已無紫雷,季元雪再一次錯過了得道飛升的渡劫之雷。
他那徒弟還有下一次飛升的機會。
而他,隻怕這回,就要栽在這裡了。
魔尊鏡淵緩緩飛身而下,懸空利於陣法上,俯瞰著時霧。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
“當年仙魔大戰後,背叛我,可有悔意。”
時霧長睫低垂,任由冰冷得好似要結霜似的雨水將他渾身淋濕。水珠順著他的睫毛一顆顆落在陣心,濺起一陣明光。
那一瞬間,魔尊幾乎以為他哭了。
哭,臨死才知道哭。
有什麼用。
可他的眼神到底還是禁不住軟和些許。當年十年的師兄弟情誼對於時霧而言不值一提,可到底……還是入了他的心。
這是他曾經如珍視寶,在仙魔大戰裡一次又一次護著的師弟啊。
魔尊曾想過千百次,要如何將他虐殺。
可真的到了這一刻。
見到他如此孤苦無依地癱倒在陣心,甚至爬都爬不起來,被雨剿了個濕透的可憐模樣。
不若。
給他個痛快。
“百年前,你背叛仙門。趁我重傷,挖走我的仙元,渡劫飛升。斬殺新魔尊,挖取魔骨隻為進一步增進修為,惹得仙魔爭端不休,這麼多年,你護佑仙門,沽名釣譽。手上沾了多少魔族的血,可你卻步步高升,全然那不知自己錯在哪裡……”
“到了這一步。”
眼底卻一片灰暗,他慢慢抬起手中長鞭,瞄準了時霧的心口,“便是悔恨,也晚了。”
“不悔。”
手握長鞭的手頓住,魔尊臉色驟變,“什麼。”
時霧在即將熄滅的陣法裡,一點點仰起頭。
原來,剛剛低落的不過是雨水。
他根本沒有眼淚。
甚至連眼神,都是麻木不仁的。
“我做過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曾後悔過。”
“你!”
魔尊眼底的怒意乍現,身後的魔氣滔滔如江浪,在周身翻湧不息。
“好,好一個不曾後悔。”
“你簡直冥頑不靈!”
一道長鞭淩空落下,魔氣並不濃厚,經過控製,恰是鞭尾掃到了時霧的胸口,將他衣襟抽開,人也猛地被長鞭抽倒在地上。
時霧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再一次握住劍柄。
“師兄剛剛怎麼不殺我,難道是,對我心軟了嗎。”
時霧笑了笑,似是無謂,“師兄得師尊真傳,哪怕墮了魔,還是如此優柔寡斷。”
“你以為我真不會殺你。我隻是要先讓你生不如死,再——”
“我不後悔。”
時霧掀起眼皮,看向鏡淵,“就算再給我一百次機會,我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什麼善惡有報,什麼終有輪回。你們這些心中有道,身懷仙骨之人說出的話,我根本聽不懂,也不想懂。你們的大道理說起來都是一套一套的,可到頭來,師尊死了,你也墮魔,隻有我飛升成仙。”
將死之時,時霧終於也不再端著一副道貌岸然的聖潔模樣。
露出他溫順慈悲的外表下,惡毒的內裡來。
“這些年我飛升得有多快,你看不到嗎。師尊最想要的,修元界的太平,我也替他達成。靈雲山已成第一大仙門,多少人磕頭跪拜師尊,爭了多少香火。這些,都是我做到的。”